刘永灼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2023年12月26日。他在恒大汽车天津工厂的恒驰5交付仪式上,激昂地向台下的客户描绘纯电豪华SUV的美好未来:
感谢大客户选择恒驰,信任恒驰,我们将并肩前行,共创辉煌。
选择债转股的大客户一面木然,场面一度尴尬。
仅仅两周以后,刘永灼的汽车梦,碎了一地。
1月8日,恒大汽车在港交所发布公告称:
本公司得悉公司执行董事刘永灼先生因涉嫌违法犯罪,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成立于上世纪90年代的恒大集团,其管理层以60-70后为主。但现年43岁的刘永灼是一个例外:
刘永灼属于“80后”,是许家印看着毕业的忠实学生,是意气相投的球友,是寄以厚望的同事,更一度被认为是许家印在管理层面的接班人。
出事前,刘永灼担任恒大汽车执行董事兼恒驰汽车总裁。在最新的恒大管理层组织构架中,他仅排在董事长许家印、总裁夏海钧、恒大地产总裁甄立涛、恒大集团副总裁时守明之后:
位列第5。
吊诡的是,刘永灼“中道崩殂”后,主流财经媒体仅在第二天给出了例行公事的通稿,甚至都懒得投入后续资源推出特稿。
这世道,都咋了?堂堂恒大集团5号头目,就这么没得牌面的嘛?
说起来,这里面其实有着难言之隐:
刘永灼与许家印buff叠满,但他并不是恒大的建制派元老,也不是恒大“大跃进”时期关键位置上的关键人物。他仅仅是适逢其会的江湖小虾米,暗合某种运道到了那个位置,然后如愿坠落罢了。
说到底,刘永灼只是许家印“如臂使指”的指头,而不是运力的手臂,更不是运筹帷幄的大脑。
如果恒大将来进入了史书,关于刘永灼的评价顶多两句:可堪一提,但不值得过多笔墨。
❶ 堂下何人
很多年后,面对有关部门的外勤人员,刘永灼将会回想起2004年部门老总推荐他重返校园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他正年轻,刚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并幸运得加入了恒大人力资源部。
这位22岁的福建小伙子对工作满腔热情,善于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而且落落大方、胆子很大。
——他既不怕被广东人吃掉,也可以在办公室偶遇许老板时谈笑风生。
部门领导起了爱才之心,给他透露了一点职业规划的建议。
一切都要从许家印的校友情结说起。
1978年,许家印从豫东农村考入武汉钢铁学院(后改名为武汉科技大学),实现人生转折,对这所高校有着很深的感情。他曾公开表示:
(在校经历)是让我受益一辈子的宝贵财富,现在,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会自豪地说,我是武科大毕业的,我是武科大人。
1998年武科大100年校庆时,在广州的许家印接待了前来“化缘”的系领导倪国巨。尽管恒大地产正因广州农药厂地皮的分期收购而现金流紧张,但许家印仍然从账上“走”了3万元赞助校庆。此事在学院成为美谈。
2003年,恒大借壳“琼能源”在A股短暂上市(注:由于A股不景气,恒大在2006年退市,并筹划港股上市),许家印成为了有名号的“成功人士”。
武科大与叹服其优秀校友“把理论和实践有机结合,并以所创办的企业成功证明其管理理论的成功”,双方一拍即合。
从2003年起,许家印被武科大聘任为管理学院教授,并从2010年担任博士生导师。
有一说一,许家印对母校是真爱。
例如在此后18年间,许家印累计向武科大捐款2.3亿元,包括2018年发生的1亿元单笔捐款。
而且许老板对“教授”的头衔看得也很重,对学生是真的指导。
例如在当时,学生在校期间另有校内老师辅导,但每个月许家印都让学生坐飞机来到广州开组会,接受他的当面指导(机票与食宿费用均由许家印个人支付)。另外,他还指导过学生的毕业论文开题,并承诺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与他联系。
——无论是在香港陪郑裕彤“锄大D”的艰难时刻,还是恒大港股上市的杯觥交错,许家印的私人手机号码,向他的学生24小时开放。
武科大管理学院有人曾评价道:
做许教授的学生,待遇真好,要求真高,压力真大,前途光明。
这个导师当得,一点儿也没毛病。
公开资料表明,曾任恒大集团副总裁的何妙玲、赖立新、洪昌龙、史俊平等人,以及2023年升任恒大集团董事长的梁伟康,都曾就读武汉科技大学工程管理硕士,都与许家印博导有一定交集。
但刘永灼是不同的,他是得到部门领导指点后,成功考取武汉科技大学工程管理专业的硕士,是许家印门下的开山大弟子。
简而言之,他相当于《笑话江湖》中带艺投师的华山派大师兄劳德诺,而且入门之前还是在“君子剑”岳不群的家族企业中脱颖而出的。
就凭这双重关系,刘大师兄的师门地位绝逼稳了,毕业后在恒大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至少在许家印看来:
恒大要做大做强,就少不了提拔年轻同志到领导岗位上来。小刘等同志的学历高、工作热情足,这些我都是了解的;尤其是小刘同志,去武汉深造之前还有在恒大一线部门工作的经验,年富力强、有能力有开拓精神…这样的同志不提拔,我们还提拔谁?
啥也别说了,人力资源部的赶紧给老同事上担子呗。
于是,刘永灼被慧眼识珠地调入草创的恒大文体产业部门,并于2009年主抓恒大女排,全权负责球队的人力资源管理,包括最核心的人员引进、教练与球队的签约、薪资待遇等工作。
在接受许家印“大力出奇迹”的面授机宜后,刘永灼壮着胆子开启了颇具恒大特色的“银弹攻势”:
恒大女排是恒大地产集团斥资2000万注册成立的、中国第一家完全按企业模式运营和运作的排球俱乐部。队伍邀请过多名“国字号”队员加盟,并重金引入郎平担任主教练。
由于花钱过于生猛,刘永灼在恒大内部获得了一个绰号:
许老板的碎钞机。
(别人有碎纸机,恒大有碎钞机…)
仅仅两年后,恒大女排就扳倒了联赛“五连霸”的天津女队,登顶冠军。
在分享成功的喜悦之后,许家印以生意人的身份,对自己的好学生刘永灼倾囊相授,告诉他在竞技之外的人生大道理。
于是我们看到了恒大俱乐部“讲政治”的大格局。
听说国家队主教练缺席?恒大女排直接送来了郎平,不但不要求排协出违约金,还主动承担郎指导的高额工作。
听说女排备战世锦赛、奥运会的重要考核对手是塞尔维亚?恒大女排直接挖来了塞尔维亚重炮手布拉科塞维奇,以便教练组零距离考察。
随后,恒大女排虽然未能成为“班霸”,但中国女排在2015年夺得世界杯、2016年获得奥运会冠军,重回巅峰。
有关部门赢了面子,恒大赢了里子,其背后的贡献得到了领导们的肯定。而刘永灼管理的体育部门成为恒大的一张名片,让许家印熠熠生辉起来。
29岁的刘永灼火了,他成为了恒大足球俱乐部的董事长,也是恒大最年轻的管理层成员。他有机会复制他的成功模式。
2010年,引援无算的恒大俱乐部冲超成功。
2011年,刘永灼力主引入巴西甲级联赛MVP球员孔卡,与穆里奇、克莱奥组成前场三叉戟。恒大队提前4轮获得中超联赛冠军,创造神话。而孔卡也被誉为“中超最成功的外援”。
2012年,恒大邀请集欧冠冠军、世界杯冠军于一身的名帅里皮担任主教练,准备打造亚洲劲旅。
2013年,恒大夺得亚洲冠军联赛冠军,这是亚冠改制以来第一支登顶的中国球队。
2015年,恒大淘宝足球俱乐部登陆股市新三板正式挂牌交易,成为亚洲足球第一股,刘永灼出任俱乐部董事长。
在2018年改任恒大集团科技产业集团总裁之前,刘永灼领导的恒大足球队已经实现了中国“七冠王”,向国家队输出了多名国脚(包括恒大力荐的几名归化球员),并以同样的方式向国足输出了主教练里皮。
若非中国足球水太深,刘永灼甚至有可能复刻恒大女排的经验,辅助国足打入世界杯。
假如这个梦想实现,许家印的金身又得刷上好几层金粉。
但即便如此,恒大足球给恒大集团依然带来了巨大的广告效应,成为许家印与各级政府洽谈项目的催化剂(例如当年轰动一时的恒大体育场综合开发项目),并让许家印有机会出现在官方的重大场合,在某个广场妖娆地飞奔。
这是许家印与爱马仕的高光时刻,又何尝不是刘永灼的高光时刻?
这片刻的高光是如此炫目,正如浮士德在去世前的高呼:
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❷ 所犯何事
社会学的研究表明,社会关系是人们由于地域、教育背景、共同的工作经历或社会活动,基于共同的利益、兴趣而建立的隐性社会联系(Hwang & Kim,2009),其中较为常见的有同事关系、战友关系、校友关系、俱乐部成员关系。
然鹅,不同性质的社会关系,对当事人认知与行为的塑造方式存在细微区别。
例如同事关系、战友关系往往基于共同利益,因而容易在当事人内部发展出“咨询型网络”,这有利于维系组织内现有的价值观,但较少地传递新的价值观。
相反,校友关系与俱乐部成员关系往往基于共同的兴趣与教育体系,因而容易发展出“友谊型网络”,这有利于促进新的价值观,且新的价值体系并不会影响成员的社会关系。
两种社会网络关系不存在优劣之分,但存在一定程度的互补关系,也就是说,两者通常难以兼得。
换而言之,“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老铁,在现实中是极难得遇到的。
显然,刘永灼与许家印的命运之线错综复杂,他们是同事,是校友,还是师生,比通常的社会关系更加紧密。
但对于枭雄许家印而言,让刘永灼进入恒大核心管理层,凭借如上关系还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特殊的考验机会自证其隐藏特质。
很快,刘永灼的机会(同时也是挑战)就来了。
2016年2月,恒大以4200万欧元的天价,从西班牙马德里竞技引进了前锋杰克逊·马丁内斯(球迷称之为“J马”),这也创造了中超引援价格的新纪录。但很快,J马就因为伤病、踢法、环境等综合因素,在场上表现平平,被认为是中超最大的“水货”。
更大的麻烦在于,恒大与29岁的J马签订了四年的合同,每年的年薪高达1250万欧元。这份天价合同让J马成为烫手山芋,最后以“免费租借+恒大承担年薪”的条件被送走。
J马的引援失败让恒大俱乐部的管理层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甚至成为媒体攻讦恒大集团“大搞金元足球、制造足球泡沫”的罪证,引援的失败,似乎让恒大输麻了。
刘永灼一改飞扬的性格,独自承担了一切的指责,并向各路记者进行解释与道歉。
几年以后,球迷才隐约得知,恒大在引进J马之前进行了详细的评估,刘永灼对这笔交易蕴含的高风险有清醒的认识。但最终拍板的是恒大最大的球员许家印。
据说,许老板乾坤一掷的原因并非“不差钱”,而是希望和J马背后的“超级经纪人”门德斯搞好关系,以便后续引入真正的超级球星(注:门德斯是欧洲足坛的经纪人大鳄,旗下球员包括C罗、迪玛利亚、马塞洛、佩佩、罗德里格斯等,还包括穆里尼奥、斯科拉里等大牌教练)。
在“中超最大水货引援”事件中,刘永灼证明了自己的识大局、北黑锅、忠心护主的隐藏特质,真可谓:
能文能武,长相十分英俊。
小刘同志得以参加了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会上由许家印同志进行了一锤定音的总结性发言,大意是:
管理团队年轻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一定要站在安定团结、用于发展、敢于胜利的角度,站在重视人才的高度看待。小刘同志善于团结同志,坐得住冷板凳,受得了大委屈。不像有些同志,上来了就下不去,有点委屈就原地炸裂…
我今天在这里,不是针对在座的各位,而是要为小刘这样的小同志做主,为这样的好同志打个招呼,把他们充实到领导岗位上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在这里我们不讲什么关系,没有后门可走!我的话讲完,各位有什么补充的?谁赞同,谁反对?
自此,年纪轻轻、没有太多社会背景的刘永灼打通了职业生涯的“玻璃天花板”,进入了恒大集团的核心管理层,成为了董事局主席许家印的心腹,出现在恒大集团几乎每一个新开拓的领域。
2016-2018年,刘永灼先后以董事长身份,主持了恒大高科技集团、恒大冰泉、恒大新能源(当时主攻电池业务)等工作。
而在当时,恒大内部对小刘同志评价不一。有人认为,刘永灼闯劲十足,懂得用人,很快就把新业务部门搞得有声有色;但也有人认为,刘永灼胆子大、魄力足,做事“不惜一切代价”,烧钱能力非常突出。
就不说恒大冰泉在营销时“经费在燃烧”的故事了,在刘永灼离开恒大足球俱乐部前,一年亏掉9.5亿元的记录,让夏海韵都感到震惊。
但有着许家印的鼎力支持,一切问题似乎都不是问题,他给予了刘永灼更大的信任。
2016-2018年间,许家印让刘永灼分管恒大金服的工作,这是后者第一次接触恒大的投融资部门(在恒大“高杠杆”模式中,投融资是恒大最核心的部门),表明许家印给予了他极大的信任。
刘永灼在此期间的工作成效如何,我们没有直接资料,很难作出客观判断。但我们从该部门的历史变迁中,得出一些零星判断:
1,2015年11月,恒大金服成立,但正式上线运营时间是2016年3月。这意味着,哪怕刘永灼不是恒大金服这个P2P平台的创立者,至少也是组建该项目运营章程的主要头目。
2,2016年恒大金服运营的初衷,是向恒大集团的上下游供应商,以及部分高净值购房客户提供“标准的供应链金融”,但到2018年,恒大金服的主营业务实现大转型,主要“为恒大集团的土地款、工程款与材料款延长账期”。这意味着,刘永灼领导下的恒大金服以工程应付款为底层资产开展产品募资,这是一种变相的“自融”,也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非法集资”。
3,2019年5月,恒大金服改名为恒大财富,法定代表人由刘永灼变更为杜亮。恒大财富于2021年9月暴雷,成为引发恒大集团雪崩的第一片雪花。
(我与许家印的公开缘分,始于恒大财富的崩盘…)
据悉,恒大金服的典型运营模式,是以到期的工程款为标的,不直接履约付款,而是要求施工方提供一家干净的壳公司,由恒大金服提供资金通道,以壳公司为发行主体募资,并打包出售给银行、信托、券商资管部门。
这些产品的期限通常在1年以上。
2024年1月1日正式承认暴雷的海银财富,其最大的投资对象就是恒大,据悉其早年投资产品中,就包括恒大金服包装发行的金融项目。
有趣的是,当杜亮背锅被抓时,刘永灼却得以逃出是非之地,于2019年升任恒大新能源科技集团董事长,并于2020年掌管恒大汽车,成为许家印孤注一掷的最后底牌。
而刘永灼倒也尽职,在被刑拘前还在主持买车呢。
如果以某报告文学的叙事手法,很可能是这副光景:
刘永灼是最后一个被抓的,惊慌失措之下,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吼道,我是给许家印卖车的,你们要干什么?
❸ 奈何做贼
时光飞逝,恒大集团日渐破碎的华丽旗袍,已经越来越遮掩不住布料下的虱子。
而我们都将成为历史的见证者,见证这艘泰坦尼克上发生的一幕幕荒诞剧。
2017年,刘永灼离开负债累累的恒大足球俱乐部,继任者是柯鹏,后者于2023年1月被带走,协助调查。
2018年,刘永灼离开P2P整顿大潮下的恒大金服,继任者是杜亮,后者于2023年9月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深圳J方明确提到,恒大财富涉嫌非法集资。
不知道躲过一轮轮劫数的刘永灼,有没有慨叹世道的轮回、命运的奇妙?
——难道是因为当年他为许家印背锅了“天价外援案”,后续就解锁了“替身玩偶×2”的新成就?
但在恒大财富彻底拒兑、许家印被控制之后,刘永灼依然逃不脱“鹰眼裁判”的执法,领到了其职业生涯中:
迟到的红牌。
刘永灼被刑拘的通报中,并没有说明其所涉事项。但我们可以简单罗列其可能的原因:
1,在恒大足球俱乐部时期手脚不干净。例如“向公职人员行贿受贿”,以及为自己搂钱的贪污罪。
2,在恒大金服期间开创的融资新模式,以及可能的非法集资问题。
3,掌管恒大汽车时,可能涉及的投资、土地批复等问题。
虽然众多自媒体脑洞大开,对刘永灼在恒大汽车的“造车梦”充满阴谋论,恨不得论证他是贾跃亭第二;又或者对刘永灼在恒大足球的“金元攻势”喜闻乐见,有一种“东宫娘娘摊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抽象美…
但我们还是要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把刘永灼与恒大财富联系起来,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容不得戏说。
然鹅,我们也要清楚地认识到,作为半路上交过投名状、得以成为许家印心腹的刘永灼来说,他只是“恒大惊悚故事”中的小角色,他的一切都是许老板给的,是许家印在恒大管理层的投影,是月亮背面的那个没有故事的人。
2016年,刘永灼在恒大足协杯庆功宴上的口吐狂言:
国内的冠军,恒大要的冠军,我不给你,你就不能抢。
不知道今天,曾被视为“许家印接班人”刘永灼有没有顿悟:
有一种银镯子,有关部门不给你,你也不能抢。
2,打算在这个月加大力度,测试一下目前残存的输出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