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毓堃
编辑/漆菲
塞尔维亚提前举行的国民议会选举，见证了总统武契奇和执政党塞尔维亚前进党的压倒性胜利：2023年12月17日，以前进党为核心的党派联盟“塞尔维亚不能停步”凭借近五成的得票率，赢得独立组阁所需的超半数议会席位。
虽然武契奇本人并未参加此次选举，但外界早就将之视为民众对他执政的信任投票。围绕选举存在的舞弊争议，也成为反对党猛烈攻击的议题。
12月17日，贝尔格莱德的居民正在投票。
对于此次选举胜利，武契奇在17日的讲话中说：“在取得如此明确、清晰且令人信服的胜利之后，对塞尔维亚未来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改变自己，必须除去那些不愿与国民对话的自大之人，向国民表明我们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投出了选票。”
2012年以来，武契奇一直以不同角色掌控着塞尔维亚政局，并多次宣布提前大选。经历了动荡的一年，武契奇和前进党的实用主义策略在2023年的收官选举中再度奏效。只不过，这种在选举中屡战屡胜的法宝，能否应对塞尔维亚当下面临的诸多挑战？
12月17日，武契奇在前进党总部庆祝胜选。
票投前进党=票投武契奇?
“60%的民众以为武契奇是候选人——无论是全国还是地方选举。这是巨大的欺骗。”
谈及时隔20个月的又一次选举，塞尔维亚非营利组织、选举监督机构“研究、透明与问责中心”（CRTA）项目主任拉沙·内德利科夫（Rasa Nedeljkov）用批评式的口吻指出了其最显著的特点：除了不在参选名单之列，武契奇无处不在。甚至可以说，他才是整个选举的唯一主角。
2023年12月17日，塞尔维亚同时举行了两场选举——国民议会选举和在65座城市举行的地方选举（包括首都贝尔格莱德）。按照塞尔维亚宪法，议会每四年改选一次，但从2014年至今，塞议会十年间举行了五次选举，其中四次是由执政的前进党政府宣布提前大选所致，它们均出自武契奇（先任总理、后任总统）的决策。
这一次，武契奇之所以提前三年举行议会选举，为的是加强政府施政的稳定性和时间延续性，为此还将地方选举也提前一年合并举行。
自今年夏天以来，为回应5月初两起枪击事件引发的系列抗议活动，武契奇多次就提前选举的可能日期对外放出风声，直至9月28日的政府会议敲定日程。11月1日，武契奇正式宣布解散议会、于12月17日提前举行议会选举。
2023年5月初连续两起枪击事件震撼了塞尔维亚社会。
值得一提的是，这也是塞尔维亚自2007年以来首次在冬季举行议会选举，令很多反对派人士颇感意外。按照他们的思路，前进党向来会避开冬季投票，因为冬天容易提高民众的生活成本、从而加剧民众的不满，导致投票率更为不可控。看似一反常态的举措，从侧面体现了武契奇在这次选举中的主导角色。
“我的职责就是在我的权力范围内倾尽所能，确保赢得绝对多数。”选举结束后，武契奇在胜选讲话中直言不讳道。2022年4月与总统大选同时举行的议会选举中，前进党领导的联盟未能达到议会半数席位。
作为总统，武契奇不是议会或地方选举的参选人。今年5月辞去前进党主席一职后，他在党内亦无职务。但正是这位名字没出现在选票上的“强人总统”，把整个选举周期的主轴与自身深度挂钩，使之成为公认的“武契奇信任投票”。
今年以来，武契奇发表了250多次电视讲话，竞选期间数次参加造势活动、不遗余力地为前进党候选人助选，尽管反对党批评此举违反了国家元首应有的中立姿态。而在前进党的各类宣传物料中，武契奇的名字和照片也总是出现在最显眼处。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同为前进党员的现任总理阿娜·布尔纳比奇毫不掩饰地与之“绑定”：“所有反对党拿得出手的唯一节目就是（攻击）‘武契奇很坏，他是暴君、是专制者’。”
2023年夏天科索沃北部地区骚乱期间，北约维和部队与抗议民众爆发激烈冲突。
BBC分析，此言传递的信息似乎足够明确：票投前进党，就是票投武契奇。一次常规的议会和地方选举，在前进党和反对党围绕武契奇的舆论交锋之中，被悄然抬升到塞尔维亚总统的“攻防战”。
有趣的是，大打“武契奇牌”的效果对双方都不赖：截至当地时间12月20日，前进党主导的“塞尔维亚不能停步”联盟以高达48%的得票率拿下130个议席，实现了武契奇所希望的“议会绝对多数”目标；主要亲欧派反对党合作组建了“大帐篷”党派联盟“塞尔维亚停止暴力”（SPN），汇聚了左翼到中右翼不同光谱政党，在议会席次上取得实质性突破。
贝尔格莱德市议会的选举结果更是难言胜败：一方面，前进党及其盟友一改竞选期间民调落后的颓势，保住了市议会第一大党的位置；另一方面，“塞尔维亚停止暴力”的得票率和议席虽居次席，但没有显著落后，在无人过半的“悬浮议会”格局下，反对党联盟有在首都翻盘的可能。
由此看来，“武契奇无处不在”成为塞尔维亚选举不变的主旋律，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首都争夺战”成焦点
相比于全国性的议会选举，各地地方选举的受关注程度不高，除了首都贝尔格莱德。首都执政权之争不仅成为12月17日选举的主战场，其结果也为外界所关注。
贝尔格莱德作为塞尔维亚第一大城市和巴尔干地区的经济金融中心，拥有全国四分之一的人口，在选举角度无疑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更重要的是，去年4月与全国大选同期举行的地方选举，前进党联盟在贝尔格莱德遭遇罕见挫败，不仅流失了市议会（共110个议席）的28个议席，更失去了长期拥有的绝对多数，议席数量被反对党反超。经过多轮角力，得到右翼盟友和部分反对派人士“反水”支持后，前进党方才实现执政、组建市政府。
半年前，连续两起突发枪击案引发全国抗议、冲击了武契奇以及前进党的公信力，让反对派对于接下来的大选有了更多期待。
2023年5月3日和4日，贝尔格莱德的弗拉迪斯拉夫-里布尼卡尔小学、首都周边的姆拉代诺瓦茨镇先后发生无差别枪击，累计造成19人死亡、18人受伤，震惊塞尔维亚社会。尤其3日的校园枪击者是一名手持枪支的13岁男孩，激起了公众的强烈不满。
塞尔维亚多地接连举行抗议活动，谴责暴力事件，并要求重组内阁。示威者认为，塞政府内政和安全部门对于枪击问题管理不力，是悲剧发生的直接原因，反对党则借机抨击执政党控制的媒体“不断煽动暴力文化”。
借助枪击案产生的巨大社会冲击力，横跨左、中、中右翼和罗马尼亚族群的15个政党在10月27日组建了“塞尔维亚停止暴力”联盟，其命名的言外之意，是将执政党与“暴力”挂钩。
合并组建后的反对联盟在支持率上体现了明显的“加法效应”。选前三天的OfiD民调显示，“塞尔维亚停止暴力”以39.1%的支持率力压前进党联盟的35.7%。按照反对党的预期，如果反对联盟能成为贝尔格莱德市议会第一大政治力量，便有希望获得其他反对党的支持，率先在首都从前进党手上夺取执政权。
反对联盟领导人阿列克西奇在开票当日发表讲话。
迟来的投票结果（比议会选举结果晚了一天）无疑令其失望：前进党主导的“贝尔格莱德不能停步”联盟维持了四成得票率和市议会第一大政党的地位，“塞尔维亚停止暴力”以5%的得票率和7席之差位居次席；肺科医生、阴谋理论家布拉尼米尔·内斯托罗维奇组建的极右翼新政党出人意料地赢得6个议席，成为首都议会的“造王者”。
谁能借助选举结果上台尚无定论，但反对党表达了对选举结果（至少是贝尔格莱德地方选举）的不认可。塞选举委员会公布官方初步数据后，“塞尔维亚停止暴力”发起连续两日的抗议示威活动，声称选举结果无效、要求塞选举委员会予以废除。用该反对联盟领导人米罗斯拉夫·阿列克西奇的话说，这一选举结果是“经典的偷窃”。
反对群体走上街头，抗议贝尔格莱德市议会选举结果。
反对派之所以否认贝尔格莱德的选举结果，也是基于选举期间出现的各类争议现象。例如，尽管反对联盟声称的“4万名非本地居民被带到贝尔格莱德”参加投票尚无确切依据，但有民间机构注意到：投票当日，多辆大巴车、小客车、汽车密集搭载选民来到首都投票，据称还包括从波黑等国家跨境拉来的塞族人。除了“买票”、“灌票”的怀疑外，各投票站安保情况的异常变动，也被视为选举舞弊的一部分。
不过，前进党对此矢口否认，向来对武契奇颇有微词的西方国家也没有就此次选举争议进行过多批评。德国外交部援引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OSCE）等机构的报告称，相关现象对于一个欧盟候选国而言“是不可接受的”。欧洲议会的观察员虽然注意到“一些违规现象”，但“它们并非重大事件”。
2021年，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布鲁塞尔会见武契奇。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马修·米勒谈及此次选举时，只字不提所谓“选举违规”现象，只说美国“欢迎与塞尔维亚下届政府继续合作的机会，从而加强民主治理与法治，促进地区稳定”。
武契奇亦没有理会外界的质疑。围绕选举争议，他轻描淡写地答道：“我只怕有些人错估了那些选举结果。”他还说，无论谁在贝尔格莱德占多数，重要的都是团结国家和民众。他表示，该党派联盟会为2027年在贝尔格莱德举办的专业类世博会而奋斗，并承诺将永远保护科索沃和梅托希亚作为领土的一部分。
实用主义能否继续生效？
武契奇最后一个总统任期的开局，比想象中更加不顺。无论是连续两次枪击案引发的全国抗议示威活动，还是过去一年来围绕科索沃北部塞族聚居区的系列危机——包括2022年秋季车牌争端，2023年4月北部四城选举争议，以及持续不断的双边小规模冲突，都证明新任期的开头之难。
近年来科索沃北部的塞族聚居区冲突不断。
如此背景下，刚结束的议会和地方选举，从结果上实现了前进党加强执政基础的目标，对武契奇接下来的施政起到了积极助推作用。
在支持者眼中，武契奇是一个务实的领导人，他成功克服了严重的社会分裂与内部对立，主导了塞尔维亚持续的经济发展。批评者则认为，武契奇不断强化个人集权，破坏了宪政秩序和民主准则。支持者也好、反对者也罢，谁都无法否认：过去十年间，武契奇的实用主义举措着实有效。
就武契奇的经历而言，这位前进党创始人在2012年通过与社会党联合组阁，进入执政团队成为第一副总理，两年后得以转正；2017年，他以绝对多数的得票率当选总统，旋即奠定了在政坛无人匹敌的地位。在此期间，塞尔维亚社会经济进一步走出1990年代的解体与战乱阴影，在处理科索沃问题上基本可控，与美国和欧盟国家保持着稳定的关系。作为欧盟候选国，塞尔维亚的“入欧”进程仍在缓慢推进。
前进党的竞选海报中，武契奇处于显眼位置。
与此同时，奥地利格拉茨大学巴尔干民族问题研究专家弗洛里安·比贝尔（Florian Bieber）指出：“塞政府完全控制了各个层级的公共机构和媒体。”
对于此类说法，前进党最常用的回击武器便是频繁进行选举。用总理布尔纳比奇的话说：“作为政党，我们从未逃离选举——如果有人认为我们失去了合法性，想要重复验证这一点，我们可以一直这么做。不管民众怎么投票，我们都会尊重。”
对内以务实手段塑造了“超稳定”的政治结构，在对外政策中，武契奇同样以实用主义风格处理着地区和国际事务。
BBC认为，武契奇跟相互对立的地缘政治力量都培育了良好的双边关系。一方面，选举结束后，他再度强调要寻求塞尔维亚加入欧盟，同时捍卫其领土完整（即针对科索沃问题），强化自己作为“亲欧派”和“民族主义者”的立场；另一方面，他持续强调与俄罗斯的传统友谊，并积极强化与中国的双边经贸关系。
武契奇与俄总统普京私交不错。
2023年10月17日，塞尔维亚与中国在北京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成为中东欧第一个与中国签订自贸协定的国家。外界认为，自贸协定的签署将实现两国高水平相互开放，让塞尔维亚成为中国“一带一路”合作在欧洲的桥头堡。塞尔维亚国际政治与经济研究所“一带一路”地区研究中心主任卡塔琳娜·扎基奇（Katarina Zakic）直言：“对塞尔维亚来说，与所有全球性玩家合作是一件大好事。”
这一点在武契奇处理对俄关系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塞尔维亚拥有欧盟候选国的身份，但自去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塞政府始终拒绝跟随欧盟制裁俄罗斯，还被指责为协助突破制裁、对俄罗斯出口相关技术。战事爆发前，武契奇甚至发出了令西方舆论界惊诧的言论：“无论发生什么，85%的塞尔维亚人始终站在俄罗斯一边。”作为“回报”，俄罗斯在任何国际场合都支持塞尔维亚的立场，反对国际承认科索沃独立。
塞尔维亚前第一副总理、已退出前进党的佐拉娜·米哈伊洛维奇（Zorana Mihajlovic）认为，武契奇并非出于本能的亲俄派，而是一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塞尔维亚越被（欧盟）孤立，他对权力就有越强的掌控。”
武契奇式实用主义经受住了选举考验，但民间社会的微妙变化，注定了这种实用主义将面对挑战。
就武契奇选后提出的两大承诺——致力加入欧盟、捍卫领土完整——而言，2023年以来的各项民调显示，支持“入欧”的塞尔维亚人比例虽缓慢回升，但只有三到四成，无法超过反对者的占比。在更敏感的科索沃问题上，塞非政府组织“欧洲事务机构”在选前所做的民调显示，69.8%的民众反对以承认科索沃独立换取加入欧盟，30岁至44岁的受访者大多悲观地认为，“塞尔维亚已永远失去了科索沃”，更多人并不清楚政府对科索沃问题有何计划。
2023年年初，武契奇曾释放信号，表示愿与科索沃正式实现关系正常化（但不签署任何协议），从而确保塞尔维亚的“入欧”路不被堵死。这一表态旋即遭到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的抗议示威，并被反对党指责为“叛国”。由此可见，在武契奇引导并塑造的民粹主义浪潮中，实用主义的施政终究不是易事。
未来一年，全球多地政坛将迎来洗牌，这也给塞尔维亚带来新挑战。2023年11月的一场活动上，武契奇坦言，由于2024年美国、俄罗斯、乌克兰乃至中国台湾地区都将进行选举，将给塞尔维亚以及全球带来更多风险。“我担心，这一年将给我们带来比2022年和2023年更多的冲突和动荡。谈到这一点时，我还想到科索沃和梅托希亚、塞族共和国（即波黑塞族共和国）以及本地区其他民众所面临的所有威胁。”
因枪击案，塞尔维亚民众发起游行示威活动。
带着“亲欧派”、“模糊不定”、民粹主义等标签，武契奇的实用主义路线能否实现国家发展目标，还是会走向又一次提前选举？在稳定的塞尔维亚政坛，这或许是最大的不确定性。（作者系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查看原图 326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