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23年10月14日，“创新驱动高质量发展”论坛在北京举办。该论坛由中国经济社会理事会指导，浙江大学主办，浙江大学创新管理与持续竞争力研究中心和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承办。本文根据浙江大学社会科学学部主任、浙江大学创新管理与持续竞争力研究中心主任吴晓波教授在论坛上的主旨演讲整理。
“C理论”从研究发轫到今天已有近40年，这期间我们研究团队在我的导师之一、中国“创新管理之父”许庆瑞院士带领下，始终扎根中国企业实践，开展自下而上的创新管理研究。
在此，我主要从三个方面介绍我们团队研究的成果：一是发现中国企业创新实践的特点——从追赶到超越；二是揭示创新实践背后的周期律；三是关于“C理论”的核心内容。
中国企业的创新实践——从追赶到超越
中国企业的创新实践具有典型的特征。在我80年代攻读博士的时候，导师许庆瑞老师要求我们一定要去企业学习调研。我当时分配的学习对象是杭州机床厂、杭州齿轮箱厂和杭州制氧机厂，驻厂时间各约3个月。在制氧机厂的调研经历很值得一提，当时杭氧从德国林德公司引进了第四代制氧机技术，正在消化、吸收的过程中。驻厂研究期间，我发现在消化吸收技术的过程中也能产生大量创新，这其中产品创新和工艺创新的组合非常重要。当时有许多企业在产品创新方面似乎没有太多建树，但其工艺创新却起到了关键作用。
比照美国麻省理工Utterback教授的创新动态研究，我发现中国企业在“追赶”中的产品创新和工艺创新之间的关系和规律与之非常不同，据此于1991年提出了“二次创新动态模式”，奠定了C理论的基础。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发展中国家的创新问题。
随着时间推移，我自己也从一名学生成为该企业的顾问，再后来又曾为其担任独立董事。一路走来，可以说我是这家企业发展的长期伴随者。C理论指导了企业的实践，也在企业的实践中得到了升华。这也体现出我们研究工作的基本逻辑：长期跟踪企业实践，长期助力企业发展。
在监控摄像安防领域，我们也曾就海康威视和大华这两家企业做过比较分析。大华的成立时间比海康威视更早，也是该领域的龙头企业，做得非常不错。但随后与海康威视的差距却逐渐拉大。为什么会这样？这里面蕴含了大量新的管理学原理、方法和思想，是非常典型的研究案例，相关研究成果也发表在《管理世界》期刊上。
华为更是如此。从2G时代的追随者到3G时代的跟跑者，一跃成为4G时代的并跑者、5G时代的领跑者。华为怎样跨越一个又一个技术周期？背后的逻辑是什么？我们发现华为将变革常态化，在管理实践中主动打破平衡，这似乎与传统的管理逻辑有所不同。从华为身上，可以看到很多中国企业从跟随者、并跑者到领先者的缩影，他们实践背后的管理原理、方法、工具，都值得我们好好研究并交流。
华为等优秀中国企业，也让我们研究中国企业管理的学者有了自信，相信中国企业也有先进的管理方法、工具和体系，只是还没有被真正认知到位。
创新背后的周期律？
2005年《科学》（Science）杂志提出了125个科学问题，其中大部分是基础科学问题，但有一个关于社会学的问题：为什么有些国家不断发展，而有些国家则停滞不前？或者更尖锐一点，为什么只有少数国家不断前进，更多的国家则掉入陷阱、原地徘徊甚至倒退？
西方学者如何看待企业创新背后的规律？1975年Utterback与Abernathy两位美国学者提出“创新动态模式”理论，指出先有产品创新，然后采用新工艺完善新产品，进而持续提升企业竞争力。当我们研究中国企业时，发现中国企业的创新模式与西方有所不同。中国企业先是在“跟随”阶段引进产品和技术，然后很快切入工艺创新，以及更深度的技术创新。因此，早在30多年前，我们就从案例研究中提出中国企业的“二次创新”动态模式，这是中国企业作为后来者切入市场竞争并取得成功的重要方式。
1、创新中的“陷阱”
2000年我前往美国麻省理工大学与Utterback教授交流学习，深入讨论了这样一个规律：企业创新是周期性的行为，比认知一个周期内的创新规律更为重要的是，企业要抓住周期更替的机会窗口期，只有这样才能成功进阶，在下一个创新周期从跟随者变成引领者。
现实中，大多数的发展中国家和企业主打“跟随”，很容易陷入闭门造车的窘境。这些国家和企业一味地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等差不多吃透了消化的时候，抬头一看才发现领先国家和企业已经切换到下一个创新周期。如此反复，这些国家和企业似乎一直在跟随，从未能超越，不知不觉掉进陷阱中。
如何跨越不同周期，实现超越追赶？这是我们研究的核心命题。
有些企业可能错失了上一轮技术周期的风口，但仍可以在下一轮技术周期取得成功，在周期跨越时实现革命性的转化。
2、创新的理论背景
创新领域里最重要的经济学家是熊彼特。1912年，他出版了《经济发展的周期》一书，特别提到创新的重要性。在后来的《商业周期》这本书里，熊彼特讲得更清晰，既提到了长周期，也提到了短周期。
创新最典型的成果是什么？我认为是理论的指引。这方面最为典型的是1962年托马斯·库恩所著《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在书中，他提到这样一种循环，即科学总是从“前科学”到“常规科学”，再到面临挑战、变化甚至变革，最后产生新的科学。这就是著名的“库恩循环”。
技术创新领域非常经典的理论是意大利学家乔万尼・多西在1982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乔万尼・多西最先提出“技术范式”和“技术轨迹”的概念。对我的研究影响非常深刻。
在这些理论背景下从事科学研究并发现规律，这是C理论研究很重要的工作逻辑。针对不同国家、企业和不同组织各自的技术范式、技术轨迹和技术机会，我们做了大量研究工作。早期的研究就是这样一路走来。
3、企业该如何抓住机会窗口，避开追赶陷阱？
为什么有些企业能抓住技术周期切换的窗口，从跟跑者变身为领跑者，这些企业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什么？这才是最关键的部分。我们的研究发现这些企业不约而同地聚焦创新管理的核心设计。
如何做好这种核心设计？企业有创新欲望、乐于投资研发，但仅有这些还不够，还要遵循创新规律，把握创新周期，而且不同的产业创新规律不同，周期也不尽相同。
许多中国企业已经实现了这样的目标，跑在了行业的前列。比如京东方，这个行业以前是日系产品的天下，日企的管理非常强调过程，尤其强调在一个生命周期内埋头苦干几十年。这种片面强调改良的方法后来为什么不再奏效？我认为主要就是缺乏穿越周期的思维。埋头苦干几十年不一定最有效，因为有可能产品和技术会面临范式革命，因此一定要有穿越周期的思维。
此外，企业要勇于打破技术天花板。但这又谈何容易？之所以要这样做，还是出于穿越周期的需要，企业倘若总是延续上一轮周期的模式，发展就会受到遏制，错失下一轮周期的风口。
穿越周期是一种非线性的过程。20世纪国际上已经经历了五代创新范式，目前正处于第六代创新兴起的进程中，其主要标志就是数字经济、人工智能等先进技术的崛起。第六代创新与前五代创新有很大不同。目前企业的价值创造、技术创新正在从价值链转向价值网络。这种新兴的变化要求企业管理的机制、体制、平台、组织、结构都随之发生革命性变化。C理论正是面向这样的研究领域展开探索。
C理论的核心成果
主流管理理论的兴盛与国家的强势崛起有紧密的联系。比如，伴随着亚当·斯密的《国富论》阐述劳动分工理论，法约尔的《工业管理与一般管理》，韦伯的“官僚组织理论”，泰勒的《科学管理原理》，日本的《精益生产》《Z理论》，英国、法国、德国、美国和日本的崛起。而中国的创新崛起自应有源自中国先进企业实践的管理理论之崛起。
一、C理论的逻辑与背景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崛起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为什么发生在中国？我认为与实践中发展起来的新管理规则密切相关。中国企业“超越追赶”的管理规律不仅对自己适用，也能够指引其他发展中国家的企业发展，特别是对“一带一路”国家的企业有重要参考价值。
目前，中国企业借第四次产业革命的东风，在越来越多的领域走在了世界前列。这充分体现了只要成功穿越了技术范式转变的周期，就完全有可能后来居上。不难看出，凡是位居前列的中国企业，无一例外都是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在一定程度上抢建了主导设计，进而也主导了新的技术范式。
在这个过程中，企业需要怎样的管理？在我看来，肯定是一种与传统的基于稳定的劳动分工和稳定流程的管理不同的一种管理逻辑。在这个过程中，企业需要勇于主动打破平衡，才能穿越机会窗口，进而实现换道超车。
毫无疑问，企业的行为需要理论的指引。因此在C理论的发展演进过程中，我们坚持和企业密切互动，相互反馈，不断迭代，不断完善和提升。
一般而言，比较典型的技术创新和商业创新模式殊途同归。比如阿里是中国民营企业中研发投入排名第二的企业，它在人工智能芯片、云计算和云存储等领域的成就意味着每年高达几百亿元研发经费的投入。华为更是如此，鸿蒙系统的架构网络都做得非常好，并且不断加速迭代升级，其背后就是年超200亿美元研发投入。
这些企业案例揭示了怎样的原理？那就是要打破原有的想竭力维护稳定和平衡管理思想。若想实现企业的新发展，主动打破平衡就必须成为新常态。可是又该如何打破平衡？如何面对不确定性？如何做好灰度管理？
在这样的逻辑背景下，C理论聚焦技术范式转变期的创新管理，尤其是重点研究在技术周期切换时，如何通过拥抱“不确定性”来穿越周期，成为新周期的引领者。
二、C理论的核心要点
1.C理论打开了范式转变期的黑箱。既然环境存在高度的不确定性，企业该如何拥抱不确定性？该如何直面不确定性进行管理？管理的基本原则、原理、方法是什么？我们对此做了大量探索。
2.后发企业如何穿越周期、路径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企业的战略选择和以往有何不同？这也是C理论要明确阐述的问题。
3.从管理能动性的视角看，C理论所处的是高度动态的情境。动态的情境和企业的战略选择存在一个“共演机制”。什么是“共演机制”？我们也做了探索性研究。
上述探索成果在我们今天发布的8部专著中均有系统的表述。其中《华为管理变革》英文版由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美国斯坦福大学商学院高级副院长伯格曼教授还在重要国际期刊《ASQ》上发表了专业的书评。当然，我们也非常注重C理论研究成果的国际交流，特别是与发展中国家学者的交流，来自斯里兰卡和印度、南非等国家的学者对于C理论就非常感兴趣。我们也曾在联合国高峰论坛上组织过专题论坛，C理论扎根中国企业超越追赶实践的研究发现和成果获得了众多国际学者的关注。
回顾过去，从第一次、第二次到第三次产业革命，每一轮产业革命都伴随着大国的兴起或衰落。在接下来新的机会和挑战中，我们面临着踏上第四次产业革命潮头的重大机遇。推动更多中国企业通过“穿越周期”而站上世界前列，是各界共同努力的方向，也是中国发展的巨大机遇。
整理：文展春
编辑：王志勤 王贤青 白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