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6日,葛剑雄在上海市大学路一家书店里(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图)
博士档案:
葛剑雄,新中国第一位历史学博士(与周振鹤并列)。
1945年12月15日,出生于浙江省吴兴县南浔镇(今属湖州市南浔区)。
1957年9月-1960年7月,在上海市长安中学读初中。
1960年9月-1964年7月,在上海市市北中学读高中,其间病休一年半。
1964年9月—1965年7月,上海市教育学院师资培训班,市北中学实习。
1965年8月—1978年9月,任上海市古田中学教师、团委书记。
1978年10月—1981年11月,复旦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师从谭其骧先生,获硕士学位。
1981年12月,留校工作。
1982年3月,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在职博士研究生,导师谭其骧教授。
1983年6月,经教育部批准提前毕业,10月,被授予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与周振鹤同为全国文科首批。
1985年,任副教授;1991年任教授;1993年任博士生导师。
1996年—2007年,任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
1999年—2007年,兼任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
2007年—2014年,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
2008年—2018年,任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会常务委员。
2014年,被聘为复旦大学文科特聘资深教授。
2016年,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2020年1月,退休。
1978年10月,复旦大学的草坪上种着绿油油的庄稼和黄豆,32岁的葛剑雄踏进校门,成为历史地理学的一名研究生。
两个多月后,讲座多了起来,校园里开始流行“交谊舞”。身处其中的葛剑雄也感受到蓬勃的朝气。
重返大学校园来之不易。1945年12月,葛剑雄出生在浙江吴兴南浔镇。希望报考北大古典文献学专业的他,在高二时体检查出肺病,学业被迫中断。接连两次失去高考机会后,他听从老师建议,一边开始教学资格培训,一边准备考大学。
1965年8月,葛剑雄正式成为上海古田中学的一名英文老师。他本以为等身体恢复就可以考大学,结果却等来大学暂停招生的消息。葛剑雄在古田中学度过了十多年的教学时光。
1977年恢复高考,报考年龄限制为30周岁,31岁的葛剑雄没有报考资格。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年龄限制放宽至40周岁,葛剑雄才能悄悄报名。高中学历的他以初试第一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师从谭其骧先生研习历史地理学。几年后,葛剑雄和同门周振鹤在机缘巧合下,成为改革开放后中国自主培养的首批两名历史学博士。
葛剑雄时常提及谭其骧先生对于历史地理的巧妙比喻:如果历史是一部演剧,那地理就是舞台,历史没有这个舞台是不行的。提及这门学科与普通人的关联,葛剑雄表示,历史地理无所不在,“不管是自然环境的变迁,还是人文地理的发展,就像如今的民俗和非遗,都是历史地理环境的产物”。
对于步入历史地理学的缘由,葛剑雄解释,即使从小喜好历史,那也只是少年时代盲目好奇的表现,直到1978年10月成为复旦研究生,三年后又留校工作,才确定以历史地理为终身职业。
葛剑雄也是一位颇具个性的学者。他常说一句话,“不做书呆子,不做伪君子”,无论是作为学者还是政协委员,他总是直言不讳地表达观点。此外,他曾作为中国第十七次南极考察队成员前往南极,还爬过“非洲之王”乞力马扎罗山,到过“世界屋脊的屋脊”西藏阿里。
2023年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 在上海大学路一家书店里,南方周末记者见到葛剑雄。77岁的他白发苍苍,略微驼背,身穿深蓝色棉麻衬衣和深灰色西裤,他拎着一个白色帆布袋,其中装着满满当当的文件和书籍。
无缘高考
南方周末:你曾提及高中时由于身体原因无法参加高考,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葛剑雄:我高中时的目标是北京大学的古典文献学专业,但高二下学期5月份查出肺病。由于普遍性的营养不良,我们班上先后有三人查出肺病,我情况最严重,只能休学。原以为休息三个月能赶上高三开学,但检查后发现病灶未完全吸收,最后休学一年半,和下一届一起读高三。1964年5月,高考体检,依然不合格,无法报名。这种情况下原本只能做社会青年,但老师建议我参加工作。
南方周末:你做了什么工作,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葛剑雄:上海教育学院当时正好在办教学资格培训班,相当于一年制大专。我们分散至各个重点学校接受培训,一年后正式分配做老师。
那时计划先做老师,等身体恢复再考大学。我在母校市北中学培训。我喜欢文史,本想教语文。但带我的班主任就是语文老师,他说语文老师要批改两个班的作文,负担太重。他知道我计划考大学,建议我教英文,有更多业余时间可以用于自习。实习一年后,1965年8月5日,我到古田中学报到,正式成为一名教师。
南方周末:为了考大学你还做过什么准备?
葛剑雄:刚工作不久,1965年9月,上海外国语大学夜校部招生,我报考了。从当年10月开始,我们每周有两个晚上是英语课。本以为工作两年后有机会考大学,但1966年“文革”开始,大学关门,希望就此破灭。1977年大学恢复招生,但年龄要求是30周岁,我过了年龄,也没有机会。
南方周末:以高中学历报考研究生,类似的破格录取当时常见吗?
葛剑雄:国家恢复研究生招生时,《人民日报》发文章,提出不拘一格降人才。很多规定被打破,比如考大学需要高中毕业证,但考研究生什么都不需要,年龄也放宽至40周岁。
当时新闻报道过,有人小学毕业考上研究生,还有个从小跟父亲念书的山东学生,从未踏进校园,也考上研究生。第一批研究生里年纪最大的是出生于1939年的钱理群,复旦招进来年龄最小的是1957年出生的。
南方周末:你原本想学古典文献学,最后为何报考复旦大学的历史地理学?
葛剑雄:我在1978年3月结婚,考试报名在5、6月份,太太希望我留在上海。
我高中时的确想学古典文献学,但后来发现历史比较实在,也比较安全。我起初也不知道历史地理是什么学科,但历史和地理我都喜欢,所以就报考这门学科。
南方周末:报考过程顺利吗,当时的心态是怎么样的?
葛剑雄:初试时我悄悄准备,不敢和单位讲。对于考试,我不寄希望,能考就考,考不上也不丢脸。
考场在上海工学院,就是如今上海大学的延长路校区,距离古田中学两三公里。我早上八点在学校广播里组织升旗,跟学生训话,大概一刻钟完成这些工作,再骑十分钟自行车去参加考试。
初试成绩出来后,我排第一。能够参加复试,我才开始认真准备。我到上海图书馆的公共阅览室借专业参考书,比如《中国古代地理名著选读》,当时仅有一本,我第一天去时已经被借走,第二天我很早去借才拿到,也是在这时认识后来一起复试的同学。
但其实中学早就知道了。入学之后,学校的老支部书记才偶然告诉我,复旦大学看到初试分数后,怀疑我高中学历造假,还曾专门派人来古田中学了解情况。
南方周末:考取研究生时你在古田中学已经工作十多年,是否还担心学校不放人?
葛剑雄:是的。我在学校负责学生工作,还担任专职团委书记,学校的第一批团员都由我介绍。1977年,我被选为上海教育先进工作者,后来又成为上海市人大代表。
不过,闸北区教育局领导专门打电话给学校,表明他们的态度——如果我考上研究生,说明国家更需要我去读研究生,学校必须无条件放人。
1983年10月,复旦大学谢希德校长(左)授予葛剑雄博士学位证书。(受访者供图/图)
破格授予博士学位
南方周末:1978年10月是你入学的时间,当时学校里的氛围有没有什么变化?
葛剑雄:我们入学不久,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学校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刚进复旦时,学校草坪上还种着绿油油的庄稼,主干道南京路上还贴着鲜红的大字报。全会召开后,大字报被撤掉,伤痕文学引起同学们激烈的辩论,各种讲座也越来越多。有同学提出改善知识分子待遇。虽然他们提出的观点不一定主流,但充满热情。
邓小平讲话提出,必须保证科技人员一周至少有六分之五的时间用于业务工作。我们的政治学习时间明显减少,一周半天,以前动不动整天开会学习,个人必须参加。
南方周末:入学后的课业安排是怎样的?
葛剑雄:硕士期间学校开设公共课,包含政治和外语。我选了英文、德文和日文。
谭先生开设专业课。入学时,谭先生还在住院,他在上海龙华医院的门厅里给我们上了第一节课。讲两次课后嫌门厅太吵,恰好谭先生有学生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工作,就托人找出版社在龙华医院附近的房屋,谭先生就这样给我们上了一学期的专业课。
学校没有开设其他专业课,要求导师和院系自行解决,多数是导师开课。
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有地理实习。1979年,有两位老师带我们5个研究生去到扬州、镇江和南京,进行正规的“学术爬山”,观察地质构造。
南方周末:你在毕业后选择留校,开始一边工作,一边读博,这其中有什么契机?
葛剑雄:硕士毕业后包分配,我家在上海,就顺利留校,担任谭先生助手,承担科研任务。1982年春天,国家开始正式招收博士生。那时博士生导师要去北京评,直到1992年,北大、清华、复旦等几所大学才能在本校评,还需报到教育部备案。谭先生在1981年被评为博士生导师后,在1982年招了我和周振鹤。
总体上看,第一批招收的博士生人数很少,复旦文科不过十几人。
南方周末:作为第一批博士,你们的培养方式是怎样的,有没有相对明确的培养方案?
葛剑雄:没有规范的培养方式,也不清楚上面如何要求。谭先生和我们商量过后,决定采取先自学、有问题向他请教的方式。由于我是他的助手,整天跟着他,所以随时可以请教。
因为博士生人数少,学校没有专门为博士生开课,我们不知道有哪些课程。但考虑到博士毕业有论文要求,因此1982年开学不久,我们就开始准备博士论文。
南方周末:1983年9月,博士读了一年多,你和周振鹤就被教育部特批提前毕业,这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
葛剑雄:1983年5月,中国出现第一批理科博士。评定时参考的是硕士论文,如果达到博士水平,就可以认定为博士。当时全国有18人通过,复旦有4人,分别是洪家兴、张荫南、童裕孙和李绍宽。在学校学位委员会的会议上,谭先生提出我和周振鹤的论文质量也很高,是不是也能认定为博士论文。但遭到苏步青校长反对,他认为数学物理这些理科的表述都有国际标准,而文科是中国的学科,没有国际标准。
当时学校已有第一批理科博士,还没有文科博士,如果想加强实力,这是个切入点。时任系主任姜义华得知清华、北大还没有文科博士,就提出复旦能不能争取培养出中国第一批文科博士。他们专门找到教育部副部长黄辛白,结果是可以破格,但课程必须全部达到标准。
南方周末:那你们如何达到教育部所要求的标准的,中间有没有什么曲折?
葛剑雄:我和周振鹤闭卷考完政治。专业课则是谭先生根据我们俩的情况拟定试卷。另外还需要外语成绩,我和周振鹤在硕士期间都修了英文和日文,日文成绩八十多分,我们提出第一外语考英文,第二外语将硕士期间的日文成绩作为替代,教育部同意了。
1983年8月论文答辩,请来侯仁之、史念海这些大家。但答辩日期定下来后,教育部同意我们提前毕业的书面批文还没下来。学校得知黄辛白在哈尔滨开会,就派人去哈尔滨找他签字。在答辩前一天晚上,他们打来长途电话表示,黄辛白批了,我们答辩才“合法”。
9月就举行学位授予仪式,当时的博士证书全国统一编号,前面18个是理科,周振鹤是19号,我是20号。问心无愧的是,虽然我们破格提前毕业,但并没有草草了事。
还有一个小插曲,我们毕业后本应有职称,但遇上职称整顿,直到1985年恢复评定职称,我和周振鹤才评上副教授。我在1991年评为教授,1993年成为博士生导师。从我读研读博,到后来评为教授,能够一直做学术,要不是改革开放,我永远不会有这些机会。
1981年5月,葛剑雄(左3)与导师谭其骧(左2)、周有光(右1)及张允和(左1)。(受访者供图/图)
玩物怎么一定就丧志?
南方周末:你经常提到谭先生关于演剧和舞台的比喻,那么研究历史发生的舞台,背后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葛剑雄:历史地理就是研究历史时期的地理状况,既包括自然的,比如山川河流这些地形地貌,也包括人文的,比如政治经济文化。舞台是个抽象的比喻,实际上就是指过去全部的地理状况、地理要素和地理分布。它背后的价值在于我们如何应用,它本身是一门科学,是客观规律。
南方周末:对于历史地理学这门学科而言,你们在1983年获得博士学位意味着什么?
葛剑雄:大家一致认为历史地理学在1980年代基本形成。但一个学科要成为一门学问,基本的领域至少都要有人研究。
复旦大学图书馆在办百年馆庆展览时,曾向我征求题目,最后定为薪尽火传。我拿出几件展品。第一件是谭先生的大学毕业论文——《中国移民史要》,他的指导老师是潘光旦先生,这份手稿上还有潘光旦的评语。第二件是我主编的六卷中国移民史。第三件是我的学生出版的有关中国人口史、中国移民史的书,大概有六种。还有很多他们的学生写的博士论文。
我们4代人围绕着中国移民史这个题目,从未出版的大学论文手稿,到编出的六卷书,再到这么多论文,也真正做到了薪尽火传。
南方周末:结合你自身的经历和感受看,历史地理学科发展与改革开放有怎样的关联?
葛剑雄:总体而言,历史地理以前是很小的学科。后来,靠谭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以及改革开放之后大家不断地努力,提高了学科的社会知名度。研究历史地理如果没办法做到实事求是,谭先生内心会非常痛苦,而十一届三中全会恢复实事求是路线,在历史地图这种重大问题上,得到中央的支持,谭先生非常感动。
南方周末: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你对历史地理学科有了哪些更深的理解?
葛剑雄:进入这一学科后,更加感受到学科发展离不开实事求是的路线。
其实马克思历史唯物论充分肯定了物质基础对历史的作用,那历史地理研究的就是历史的舞台和物质基础。如果能用马克思唯物主义做技术指导,历史地理研究自然而然可以为现实服务。
一些重大的问题都可以从历史地理角度加以诠释,同时探索地理条件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起的积极和消极作用。比如谭先生在1962年提出,东汉以后,黄河出现长期安流的根本原因是中游土地利用形式的改变,大大减轻了水土流失的结果。黄河中游地区植被保持的良好程度决定了水土流失的严重程度,因此中游地区从事农耕还是畜牧,直接影响黄河下游安危。他提出,黄河中游不能全部从事农业,应该因地制宜,宜农则农,宜牧则牧,宜林则林,需要综合开发,全面利用。
虽然这个观点曾被批判,但改革开放后已经充分证明他的超前准确性,现在黄河中游地区就是如此,有的退耕还林,有的退耕还草。
南方周末:1993年成为博士生导师后,基于过往人生经历,你在招生上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葛剑雄:我是不拘一格的人,有几个学生也是学校同意后破格招来的。
像我的学生马孟龙,他博士入学考试不及格,但我跟他谈完发现他很有潜力,思维逻辑性很强,很会动脑子。我鼓励他回去复习再考,后来觉得让他自己复习还是不行,干脆特招。学校规定,院士以及培养过全国百篇优秀博士学位论文的导师可以特招,我就利用这个权利,自己出题目,他答完我批成绩,卷子交到学校。
招进来第一年,马孟龙听不懂课,很着急。我劝他不要着急,相信你能跟我走。后来他慢慢开窍,毕业论文就很有水准,还得全国百优。如果不给我自主权,这种学生压根进不来。
其实复旦有这种传统,规定院士和培养过百优论文的博导有权特招,那我们就应该充分利用这个权利,发现特殊人才。就像谭先生主张的那样,一方面要遵守制度,但另一方面要为特殊情况留余地。
南方周末:除了学术研究之外,注意到你还是一款手机游戏的学术顾问,参与到游戏的历史价值观构建之中。你做这件事的初衷是什么,如何理解玩与学的关系?
葛剑雄:我们要纠正一个错误观念,古代说玩物丧志,玩物怎么一定就丧志?不玩就能够守志了吗?现代社会整天讲生产,讲物质而不讲精神,但人民有玩的权利,应该保障公民玩的权利。
但不要指望通过玩来学历史,这很荒唐。一个不重视历史的民族是可悲的,一个只能通过游戏来学历史的民族更可悲。历史很严肃,要认认真真学。
我担任手机游戏的学术顾问,只是确保游戏价值观念没问题。游戏只要无害就行,但价值观念必须正确,曾和他们建议过,要避免给青少年造成危害,后来通过二次认证加强监管。
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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