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下第一名社”,已经有120年历史的西泠印社,始终站在中国金石篆刻的最高处,它的一举一动始终牵引着每一个热爱金石篆刻、热爱传统文化的国民的视野。 10月14日,在西泠印社建社120年之际,“西北望·陕甘宁新四省(区)社员书法篆刻展”在西安举办,展出四省(区)15位西泠印社社员书法篆刻作品。 青海竟然连一位西泠印社社员都没有?AI篆刻会对传统篆刻带来冲击吗?“小众”的篆刻需要像书法一样,变得大众吗? 对此,出席展览的中国文联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陈振濂接受了华商报记者的独家专访。西泠印社“精英化”是“遗留基因”导致
从1904年成立至今,西泠印社已经有120年历史。吴昌硕、沙孟海、赵朴初、启功……回看西泠印社的历史,大家辈出。但是至今,西泠印社社员人数还不到600,而作为书法和古印玺的故乡,陕西至今也仅有8位社员。
许多篆刻家以加入西泠印社为荣,但精英化的西泠印社却不是那么好进的。其背后的历史原因是什么?新时代的篆刻家怎么才能加入西泠印社呢?
华商报:陕甘宁新四省(区)的西泠印社社员的书法篆刻展,含已故和特邀社员也才15位,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说明西泠印社门槛特别高?
陈振濂:这种人数很少、很精英化的做法,其实并不是我们主动选择的,而是西泠印社在成立之初,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遗传基因”,是以金石、篆刻艺术为号召的组织发展所特有的“遗传基因”。
这样的一种非常精英化的基调,其实是和从第一代起印社前辈们所遗留下的特殊的价值观,以及对印社定位的价值取向是有关的。早期西泠印社扩大成员之时,都是一些非常高端的有识之士,一些文人中特别喜欢金石与玺印的风雅之士,互相推荐。而并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提交申请书、推荐提名到投票、到社长会议通过的复杂遴选程序。对当时来说,篆刻本身是精英之学,人数很少。于是吸引同道,表现为一个精英化的互相引领的一种方式,就很正常了。
改革开放以后,这种文人精英化互相引荐方式,放在现代社会里已经不太合适。所以在百年社庆后,我们进行了一些改革,包括对于吸收新社员这一敏感的事情,要让社会大众有关注度参与度,篆刻新人成长的通道预设是必要的。所以当时设置了一个“复线制”:在“推荐入社”基础上,推出“考试入社”的新设置。这个设置让中青年才俊,即使在没有资历、职务、地位、年龄优势的情况下,也有机会加入西泠印社。
篆刻技术门槛高导致“小众”
虽然随着传统文化复兴,篆刻艺术受到的关注越来越高,但比起书法、国画等艺术门类,篆刻却始终属于“小众”艺术。
在陈振濂看来,相比书法等门类,篆刻的技术门槛更高,很难变得“大众”。而某种程度上,恰恰是这种“小众”,让篆刻艺术一枝独秀,无法替代。
华商报:西泠印社的社员数量,远比各级的书协、美协会员数量少得多,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说明了篆刻的“小众”?它有必要变得“大众”吗?
陈振濂:西泠印社社员人数的少与篆刻的“小众”肯定有关,尤其是和书法家协会比。因为书法界大部分社会基层的爱好者的认知停留在“写好毛笔字”的层面上,写好毛笔字他就自然而然认为这就是“书法”。所以,几十上百万书法的群众基础非常庞大。这样雄厚的群众基础对于篆刻来说其实是很难想象的。
相比之下,篆刻艺术就特别的“小众”。全国篆刻稍稍有点水平的,动员起来大概也就是3000人之数。这种小众化的特征,其实是因为篆刻艺术的技术门槛更高,他不能只会书写如写毛笔字就自称是“书法”。篆刻家他要写印稿,要会篆书,懂古文字学,还要会用刀刻石,然后还要会拓边款钤印打印泥等,这样的一些技术过程,一个只会写毛笔字的爱好者几乎无法胜任,所以篆刻的“小众”和高门槛是和它的技术限制有关。
不过,篆刻作为“小众”艺术,也为自己往外拓展提供了非常好的途径,就它和金石学、即青铜器的铭文和石刻文字,以及它的传拓、它的流传,还有它的题跋,各种各样的表现方式,反而因为有专门的技术高门槛,能够保障篆刻艺术成为一枝独秀的一个领域。
那么,篆刻需不需要变得大众?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因为每一门艺术门类的生存、生态,一定会有它自己的一个定位。篆刻就是“小众”的,它如果变成大众就不是它了。它用它的“小众”换取的专业品质很高,然后换取大发展,可以伸延向金石学和古文字学,以及向中国传统文化这样一个大方向的伸延。我觉得这是非常值得的。
失去的“金石学”亟需重振
建社之初,西泠印社提出了“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的宗旨。在百年社庆之后,西泠印社在原有的宗旨上,提出了一个对应新时代、衔接旧传统的新口号——重振金石学。
篆刻仅仅是“金石学”大文化的组成之一。在这个时间节点,西泠印社提出“重振金石学”,受到了广泛关注。“金石学”本身就是一门非常重要的综合学科,更是传统文化非常重要的组成之一。
华商报:“重振”意味着曾经失去,我们失去了什么?如何重振?
陈振濂:“重振金石学”是西泠印社二十年来提出的一个宗旨性口号。在五年以前,我们又把它上升成为一个总体的“大印学”。其中当然包括了“金石学”的恢复、重振的这样一些含义。“重振金石学”是因为古代的“金石学”首先是一个“学术”形态,而不完全是“艺术”门类;其次是“金石学”是对于青铜器铭文和石刻书迹刻痕的一种追究,包括甲骨文、简牍、砖瓦文字等。很多从上古到中古的这样一些文物的遗存,构成了“金石学”施展的一个巨大空间。
呼吁“金石学”的重振,首先是对于“金石学”作为学问理论的追究;其次是对“金石学”的技艺实践操作部分进行追究,比如说它的传拓技术,它的青铜器“全形拓”复原,它的冶铸镌刻的秘密揭示;以及石刻历代传拓的墨拓流派,书法题跋与考证;还有文房四宝用具的墨拓,还有就是“大众”爱好层面的竹木玉石砖瓦等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具的传拓等,这些都是今天“重振金石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未来展望。
尤其是在“大众”层面上,其实是给大众提供了一种回顾、缅怀、追溯传统文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窗口。通过它,我们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在文化传递中,使用了哪些技术手段?在今天,“金石学”还是“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一个非常重要的抓手。这个抓手如果用得好,必然会展现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
篆刻符合时代需要可以提供审美愉悦感
当下社会,提及艺术,“当代艺术”已经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在国画、书法等艺术门类,纷纷在“当代艺术”领域走出自己的路的同时,却鲜有人在篆刻领域提及“当代性”。
在很多人眼里,“方寸之间,气象万千”的篆刻似乎离“当代艺术”很远,但似乎又是篆刻艺术发展必须要面对的话题。
华商报:当下,当代艺术属于艺术热点。那么,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之一,篆刻也需要走当代这条路吗?篆刻的当代性又是什么呢?
陈振濂:只要是艺术,一定会跟着时代走。我们常说“与时代同频共振”,过去叫“与时俱进”,它们是同一个意思。在现在又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这几十年贯穿而来的一个思想,其实都表明:“艺术一定要紧跟时代”。
当然,篆刻和书法具体情况也不太一样。大众化的确是一个比较大的时代挑战,我们今天特别需要迎接挑战,让这种“大众化”能够成为我们今后的一个工作目标,让更多的人喜欢“金”喜欢“石”,喜欢砖瓦,喜欢竹木,喜欢这个玉、牙。让大众能够通过传拓的方式来纪念自己的一段珍贵经历。现在很多社会教育层面,已经对于这些传拓方式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提倡,只不过还没有到一个特别繁荣昌盛的地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一定会越来越让大众喜欢;就像大众也同样喜欢交响乐和合唱一样。
“金石学”之下,当然更喜欢篆刻,如巧用古文字;也可以用现代文字来刻印,来给自己留下一段生命的记忆。我觉得这些在今天,都是非常合适而且是时代非常需要;也是我们的人民大众特别渴望能够获得的一种审美的愉悦。
AI篆刻仅仅是篆刻的简单粗浅应用
当浙江大学的AI篆刻小程序面世之后,不少网友在感受非常便捷的同时,也感慨“也许篆刻家们”因此就失业了。
对此,著名评论家张渝曾表示,AI篆刻只会取代那些程式化的、平庸的、工匠式的篆刻。篆刻家岐岖也认为,AI篆刻无法投入感情,而不具备感情的篆刻作品是不具备生命力的。
陈振濂也认为,AI篆刻还远远谈不上“革命”。
华商报:有人说,AI篆刻将颠覆篆刻艺术。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陈振濂:篆刻和人工智能的结合,其实在这些年里已经有一些先行者在尝试了。当然这个尝试需要两个条件,第一是要非常懂篆刻的审美。不能仅仅是把古文字放在印石上刻它就是篆刻的人工智能。第二,要懂人工智能的技术过程。所以目前的篆刻AI只能是一个应用过程,而不可能是一个科技原创的过程。但是即使有应用,我觉得它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非常鲜明的标志。50年以前,20年以前,我们就不会想到AI和篆刻艺术之间的关系。
人工智能的才华虽然是篆刻家所不具备的,但是人工智能的专家对篆刻的审美如果不了解,他也很难找到一个非常好的结合点。以目前的水平来看,篆刻和人工智能AI的关系,也许仅仅限于用《篆刻大字典》或者《汉印分韵》里的一些文字,简单移植到印石上,照猫画虎用AI机器人来刻印。这个做法目前看起来还是属于低水平的。因为篆刻审美明显不过关。从人工智能来说,它并没有太大的智慧上的突破,它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粗浅层次的一种应用而已,在审美层次和技术难度方面,还远远没有达到应该要达到的理想高度。
篆刻的“西北流派”指日可待
作为中国书法和古印玺的故乡,陕西自古也是大家辈出。而成立于改革开放后,已经有40多年历史的终南印社更是扛起了陕西,甚至西北篆刻的大旗。
但比起江浙等地区,陕西篆刻依旧处于落后的地位。造成这种局面原因是多元的,但相比很多地区,具备得天独厚条件的陕西篆刻家又是最容易成功的艺术家。
华商报:陕西有很多优秀的青年篆刻家,您可以给他们建议一下,怎么才能成长为一位优秀的篆刻家吗?
陈振濂:陕西是篆刻艺术所依凭的古玺印出土的一个“大国”,所有的省市里面,像陕西、河南、山东这些中原地区,都是古玺印生存的非常重要的庞大的领地。因此,陕西的篆刻家其实不缺古典传统营养的滋养,每天都是耳濡目染。作为陕西的篆刻家,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但是对于篆刻艺术创作如何推进,如何与时俱进,如何同频共振,我觉得陕西的篆刻家还是应该更开拓进取,观念解放。能够拥有宏大的专业理想,能够有一个对未来的展望,脚踏实地,勇猛精进,但这样的意识目前还不是太普遍。
当然,因为篆刻艺术在历史上,在元明清以后,它的重心是逐渐移向江南,像安徽、江苏、浙江、上海还有江西这一个文化圈。北方尤其是西北这一带,篆刻的风气,尤其是文人篆刻的风气,相比之下不是太兴盛。
陕西的中青年篆刻家,我觉得还要有一种志向,在西北地区尽量能形成“印学”的流派风格,和江南地区、京津沪几个大城市篆刻艺术创作的发达省区要能够并驾齐驱,能够相媲美的这样一种新的志向。
今后中国篆刻艺术的版图和“金石学”发达的版图,应该有一支非常强大的“西北军”。这个“西北军”的概念,就是在西北地区它要能够打造、锻造出一种独特的篆刻艺术的风格样式,甚至引领全国的篆刻艺术创作风气,能够在当代历史上留下它非常明显的痕迹。篆刻的“西北学派”,西北独有的篆刻艺术流派,应该是指日可待,这是我对于今天陕西中青年篆刻家所寄予的厚望。 华商报记者 吴成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