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全球社交媒体上吵得最凶的，大概就是“Lisa上疯马秀跳脱衣舞”这件事了。
它自带一切社交平台热门标签，娱乐圈、女权、情色、富豪、阶级，甚至阴谋论。
我个人不理解也不赞同她的选择，但理由上看了大量正反方的观点，谁都没能完全说服我。然而沿着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它就指向了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在当下，演员还有没有必要拍床戏和吻戏？
看起来很荒谬对不对？这个问题，在十年前压根不成为一个问题；在五年前答案绝对是压倒性的；但当时代发展到今天，好像越来越成为了一个问题。
想聊这个话题蛮久了，但一直没捋清楚思路，得不到结论，是Lisa疯马秀事件让我意识到，把自己的思考过程——尤其是得不到结论的原因——跟大家分享，应该也不是一件全无意义的事情。
1 艺术创作中的床戏
提起吻戏与床戏，内娱上一次比较有意思的争论，还是韩雪的黑历史。
是韩雪接受采访时主动透露，《色·戒》选角期间，她拒绝助理怂恿自己向李安毛遂自荐，而且看到成片后表示非常庆幸，觉得无法接受这样的尺度。
在十五六年前这个采访爆出来的当时，娱乐受众基本还是对这样的言论嗤之以鼻的。彼时虽然也有些封建观念入脑的议论，觉得女演员拍吻戏拍床戏是不检点是被人占便宜，留下影像会令亲朋好友被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但主流观念依然认可演员在艺术创作上的特殊性，认可艺术电影和以情色为卖点的商业电影之间存在本质差异。
毕竟，那可是李安啊。
可是，如今的主流观众，这些在社会思潮越来越保守的趋势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看到韩雪的发言，会不会想隔着十五六年的时间，给她点一个赞呢？
我不敢说。
把时间拉到近几年，今年娄烨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日本公映版上了流媒体，影迷对照出大陆公映版的删减部分，其中最大话题度集中在宋佳与井柏然的一段床戏上。
我也只能贴到这个程度了
坦白讲，拍得很唯美，也并不露骨，对比十几年前《色戒》的尺度，甚至称得上含蓄，但已经让很多人看图就惊呼超大尺度，还有不少评论大喊过分支持删减。
《风雨云》拍摄于2016年，上映于2019年，距离《色戒》内地上映不过10年的时间，但你们看，监管尺度与观众心态早已大不同。
更难评的是刚刚上映的《燃冬》。这部被宣传拖入深渊的电影里有一段刘昊然与周冬雨的床戏，几乎所有评论提及这段床戏都在骂它令人不适。
舒适与否是个人感受，这种评论本身没什么问题，每个观众都有权利品头论足。
但很多评论言语中透露出的意味，是“少拿艺术当遮羞布不就是你们自己想拍”，是“压根没必要有床戏导演低俗恶臭”，是“少拿这种床戏吸引眼球”，是“要do和你对象回家do少给我们看这个”。
一部描绘人情绪与欲望的电影，以床戏呈现人物空虚到极致想抓住点什么的状态，是艺术电影里极常用的手法。但在当下，它已经被拉出“拍得好不好”这个议题——没人想与你讨论床戏的不适本身是不是创作意图，而是直接被拽入道德拷问范畴，疯狂审判创作者的出发点了。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奥本海默》大陆影迷的观影过程里，不少资深影迷为了一刀不剪飞港澳地区观影，却被广泛嘲笑为“为了看床戏而已装什么影迷”。
这就是当下艺术创作面临的现状：互联网的普及令声量盖过了一切道理，精英丧失话语权，艺术创作一旦被拉到最广泛的大众层面，就要接受最严苛的道德审判，然后在其面前溃败如斯。
看到屈楚萧接受采访说《燃冬》三个人是友谊时被骂“床都上了还他妈是友谊”，敏感的人大抵就会明白，艺术创作在当下是一个什么境况。（这片子的宣传有病我先说）
当你试图证明艺术的魅力在于不确定性在于暧昧，在于拓展大家的认知边界，在于展现世界的复杂时，就只会得到一句：
呸！渣男贱女。
当下的大众，只想要（以我的经验与判断为核心的）确定性。
2 商业影视中的吻戏
比起艺术创作，以满足最大观众基数为目的的商业影视作品，往往不需要也不应该出现大尺度亲热戏。
但比起较少出现在大众视线之内的艺术创作，商业影视作品所承载的审视与审判，当然更加严苛。这几年来，吻戏到底有没有必要拍，也成为了一个问题。
一方面，是不少二三线言情网剧把花样吻当成卖点，亲吻旋转BGM这种常规动作已经不能满足观众的猎奇欲了，什么摔倒吻、空中吻、面条吻、戒指吻，A抱B吻C，女摔倒吻男乳头……简直不胜枚举。
对于这些夺眼球为目的的片段，观众一边吐槽一边欲罢不能，被雷也是一种事实上的点赞与消费。
另一方面，却是一线偶像剧吻戏越来越稀少，甚至连情侣间的亲密举动也鲜少出现，角色提前在情侣阶段就做到了“相敬如宾”。
吻戏能不拍就不拍，《长歌行》不是搞出了两只鸟做吻替吗？
非要吻就疯狂借位，以前借位还讲究真实感，现在恨不能让观众看出来ta们压根就吻在下巴上、吻在脸颊边，主打一个凑合凑合得了。
连搂抱、抚摸、拥舞，都以保持安全距离为宜，绅士手是被广为称颂的。
真正服从剧情该吻就吻、借位也不过分的，还常被质疑“老婆怎么想”。
这中间的差异令人困惑：吻戏到底是有必要还是没必要？观众到底是想看还是不想看？演员到底是应该服从剧情还是尽量保守？
一线偶像剧的主创是自认为有更多卖点更多精彩而不需要以吻戏去吸引观众，还是实际上被一线偶像演员绑架不得不减少吻戏亲热戏？
一线偶像演员是自恃不靠吻戏也能演出胜似吻戏的CP感与充沛情感，还是自恃地位不想拍就不拍“都给我删删删”？
偶像剧观众是不需要看吻戏一切可自行脑补，还是“这都不给看还呼吁三胎”？
粉丝一边被偶像剧里大尺度高浓度CP感吸引入坑进入粉圈，一边在粉上后疯魔般制止自家偶像与对手演员拍任何亲密戏份，是观众到粉丝的视角转变，还是纯纯的精神分裂？
而当这一切复杂的情况堆积在一起，商业影视剧的吻戏拍还是不拍，观众对吻戏的态度是迫切需要还是十动然拒，演员拒绝吻戏是自我保护还是不敬业，又该如何如何分辨呢？
3 必要不必要，谁说了算？
两年前，我在《聊聊演员改剧本那些事儿》里浅聊过必要性的判断问题。当时，一向被视作实力派女演员的秦海璐在综艺上谈及吻戏亲热戏时说，自己拒绝一切吻戏，亲额头也不行，反正有别的办法可以演出来。
拒绝拍吻戏，当然可以是演员的个人选择，但这番话当时令我很不舒服的原因有三点：
一是她认为“有没有必要”这件事，可以由自己判断，哪怕是电影。先不说是不是所有的演员都是成熟理智有能力做判断的，就算最理想状况下，梁朝伟张曼玉这样的演员，在内容判断上也一定会与导演、编剧产生分歧的情况，觉得自己说了算的隐含前提是不是默认自己在创作中的地位最高呢？
二是她是在《妻子的浪漫旅行》这个综艺录制里做这番阐释的，而她老公就作为场外观察员一直看着综艺正片。无论从综艺录制搞话题的角度，还是从她个人说这番话的出发点，都很容易推导出这番话对伴侣“表忠心”的意味吧？那这是在暗示什么呢？演员一有伴侣就应该守男德女德，就不要再演任何可能让伴侣误会的戏份？
搜吻替直达热闹现场
三是她最后说了一句“姐姐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能红到哪去”，这基本上把“演员演吻戏”与“想红想要热度”划了等号。且不说演员完成本职工作是不是也算很想红，这句话还彻底否定了“演员出于艺术追求而接受吻戏床戏”的可能性。
这是秦海璐，是靠电影处女作《榴莲飘飘》拿下金马影后的秦海璐，由她说出这番话，就更让我难以接受。
然而两年后的当下，在metoo运动烧得如火如荼的过程里，我的不少观念也发生了些变化。我开始思考：从一个演员尤其是女演员的角度出发，从业多年来，她到底要如何判断作品里【从艺术表达出发】与【从卖点出发】的分野？如果分不清楚，那一概拒绝，有没有可能是一种相对明智的自我保护？
甚至向上追溯到【艺术表达】的标准与体系，这么多年来我们潜移默化接受的这套关于艺术的价值判断，到底有多少是建立在剥削与把玩意味的男性凝视大前提下，哪怕上了教科书的那些经典内容，又有多少真正经得起当下女性视角的审视？
而从欧美日韩到台湾香港，大量以艺术之名掩盖的骚扰与侵害，曝光也越来越多。
争议发展到极端层面，不就是“Lisa上疯马秀跳脱衣舞”事件？支持者认为这是女性自主决定以怎样的方式展示身体之美，是一种艺术是先锋是真正的女权；反对者认为艺术性不能掩盖脱衣舞的男凝本质，顶级爱豆自主选择脱衣舞是一种向下的自由，是糟糕的不良示范。
那把露骨的、带着女性剥削原罪诞生的脱衣舞，替换成诸多艺术影视剧里的露骨床戏，替换成商业影视里为夺人眼球增加卖点的亲热戏与吻戏，到底有没有本质区别呢？
如此热爱影视的我，也无法给出笃定的答案。
读到这里，敏锐的你们应该已经发现问题的难点到底在哪里了。
吻戏和床戏这件事，若谈艺术，向前会经受日新月异的女性主义拷问，向后会面临愈发保守的社会风向下大众严苛的道德审判。若谈商业，左手边是观众与粉丝群体既要又要的复杂需求，右手边是演员于片方地位的博弈，头上还顶着流量KPI的一票否决权。
艺术、商业、消费者、从业者、职业性、性别，创作者的自知与自觉、演员的自我修养、观众的道德审判、粉丝的供养与干涉……它折射了如此多的问题，需要从业者不停迭代知识体系与观念，继续长久地思考与探索下去。
在这个经验被不停证伪、认知被不断颠覆的急速变化时代里，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我唯一笃定的自我要求是：
探讨平和一点，审判谨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