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用毛笔写作有『与古为徒』的喜悦感

名家简介: 方英文,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毛笔写作者,书文双美,风格卓逸。出版各类作品五百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最具影响,奠定其文坛地位。另有散文集《短眠》、书法小品文集《风月年少》、游记《偶为霞客》等数十种,广受读者喜爱。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 书评人曹国露说,在当代文坛,方英文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无论是以《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创作,还是像《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大量散文随笔书写,他总显出独一无二的精神气象,每每给人以特别的阅读快感和深深的思考余音。 日前,方英文小说集《昙朵》、散文集《夜行》出版。他的小说、散文以日常生活、普通凡事洞察人性,于微描细节中显现哲思,写出人性的复杂美好,展现生活的真趣可爱。 华商报人文栏目“越川说”与方英文先生展开对谈,一同走进他的“文学世界”。
“书法符合中国情调”书法与写作合二为一 “伫立阳台,送目南山,不由吟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方英文先生的书房名曰“采南台”,在这里,他先后写了两部长篇:《后花园》和《群山绝响》。其中《群山绝响》是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书写。安徽一家媒体称其是“1949年后唯一毛笔写成的长篇小说”,后来曾经有人要出高价买走这20卷稀罕的手稿,被方英文拒绝。
越川说:您的许多手稿是通过书法写作日积月累而成,书法与写作在您看来有什么样的内在关联?
方英文:为何毛笔写作?除了我本身喜欢书法,还因为书法属于中国独有的风范情调。在这个现代化社会里,西方的影响无处不在,民族固有的生活方式与审美习惯总不能一概抛弃吧!什么是古典中国符号呢?我想大概有这么几样:汉字、瓷器、丝绸、茶叶、筷子、毛笔等。再加个麻将也行,只是有点丢人。当然如今高科技比如华为手机、智能汽车等也赶上来了,但其基本原理是别人的。总之老祖宗的东西该承继的一定要承继,我拿毛笔写作就是如此。写作工具传统,会间接地影响写作思维,诸如语言习惯、章法结构、人物性情等等,会不自觉地呈现出某种“民族风格”。纯粹写书法浪费时间,索性合二为一毛笔写作,化两件事为一件事。
有一种说法,不管什么技能,都必须训练一万小时后,才能有点名堂。如果按一天练书法两小时计,20年应该有一万多小时了吧?但这也不能说我就是书法家了,因为书法家的指标太少太少,比历史上的皇帝数目少多了。我就觉得毛笔写作愉快,有一种“与古为徒”的喜悦感。再说古人用毛笔书写,留下的名帖全不是为了“写书法”而写的,日常生活、信手记录而已。
越川说:商洛这片文学沃土人才辈出,出现一批优秀作家。包括您和贾平凹、陈彦等等,您认为这片土地对您的滋养和帮助体现在哪里?
方英文:他们是才子,我不是(笑)。我想同时出现一些作家,只是时间上的一种巧合。商洛这个地方,南北交会,陕南三个区域里,就商洛距离关中省城西安近,“秦楚文化”兼得。不过商洛多数居民祖上由南方迁来,楚文化积淀更厚些。有句话说“楚人好淫辞”,好像是孟子说的。“淫”是多、分外、浸淫的意思,就是特别喜欢辞章,所以《离骚》写得那么长,这是楚文化的先天基因。
在这个网络手机刷屏时代 理论上文学无所不包 书评人曹国露谈到方英文的短篇小说《昙朵》时说,这部作品延续了方英文灵动俏皮的叙事特征,彰显了一种感人至深的情怀力量。恰如这极具隐喻色彩的人物名字“昙朵”一样,是昙花,也是闪电,一切美好都转瞬即逝。即便如此,这短暂的一瞬,之于漫长的人生,也足以照亮始终,具有永恒的意义了。人们常说,文学是时代的反映。小说《昙朵》正是方英文通过对时间尺度和空间坐标的拓延,既写出了个体命运和情感的曲折跌宕,又在诗意的抒情基础上做了时代的审美创新。
越川说:《昙朵》和《夜行》中收录了很多作品,其中一篇《官司》被认为展现了高科技时代文学的新创作出路,您怎么理解当下的文学创作出路问题?
方英文:现在是一个万物互联、手机刷屏的时代,理论上讲文学是无所不包,什么都可以写,手机里看到的很多东西,其本身也是文学,至少具备文学要素。《官司》简单讲是个科幻小说,很短。讲述一位女老板,经济条件好,婚姻不太幸福,所以到智能工厂订购了一个智能机器人,机器人到她家之后,发生的一些有趣故事。
其实我之所以写这个题材,是考虑如今所谓的科技时代,貌似科技能包打天下,其实不然。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依然必须由人本身来解决,比如真正的情感情绪问题。《官司》里的机器人引起一场肖像侵权的官司,因为爱的面相是特定的,不可抄袭别人。
越川说:您的中短篇小说很经得起时光验证,在创作的时候有怎样的考虑?
方英文: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的文运》,记录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文运(笑),很少有作品一投出去就发表,每一篇都要转好几家刊物。每退回一次,我就重新边改边抄一遍,优选词语、调整长短句、订正标点符号之类,直到再发表。如今回头看,“文运不好”倒是好事(笑)。人生的多半事,太顺畅了未必好。
在古今中外只选一部长篇小说 我选《西游记》 方英文曾说,如果要在古今中外只选一部长篇小说,没啥说的,就选《西游记》,因为每一个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读,都能读出你可以理解与喜爱的、并且叹为观止的部分!如果你想当作家,最好能精读《西游记》。
越川说:您钟爱《西游记》的原因能跟我们分享下吗?
方英文:少时读《西游记》,跳跃式读,专挑捉妖拿怪处读。如今却是反过来了,唯留心语言文采处读,人物塑造处揣摩着读。尤其是其对现实生活的无比天才的精准再现,观察之独到、表现之别裁,无不令人绝倒。至于吴承恩那渊博的学识及其星河般灿烂的想象力,那就更不用说了。
在我看来,《西游记》是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结合,立意崇高:解决东土(大唐)的苦难与信仰问题。概括为一句话:一次浪漫的冒险旅游,是一部结构完整的理想主义作品。所以可获诺贝尔文学奖,因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初标准中有一句话:作品必须“具有理想倾向”。
《西游记》里很好玩的地方很多,比如女妖写得极好,她们都主动追求爱情,这是反叛礼教的“新人形象”。原因在于她们都是经济独立、本领高强的女子,有地盘资产,有各类员工(小妖),一切任性自主。两厢比较,红楼女儿就可哀了,所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实则因其经济依附也。
吴承恩语言造诣极为高妙,牛魔王称老婆为“山妻”,猪八戒称老婆忽儿“拙荆”忽儿“浑家”,将云行拟人化为“推云童子”、雾漫为“布雾郎君”……至于诗词歌赋等皆是殿堂级文学教科书。要会读,不可被表面的游戏瞎闹腾所蒙蔽。其写世俗人情处,特别接地气,各种人物似在我们周围晃来晃去。即使一个小妖、一朵野花、一条小溪,都一概生动别样、不可重复。小说名著只要精读一部,便识人情物理,为人处世就不至于慌张无措了,面对荣辱悲喜,也能比较坦然应对了,所以才有“文学是人生教科书”一说。
事实上,《西游记》不能看表面的神魔鬼怪斗法瞎闹腾,它写到了儒释道天地万物,是一部中国文化的百科全书,它对于生活细节的描写非常精彩,处处人间烟火气。
散文集《夜行》
《夜行》是从方英文的诸多散文中精选出来的,全书语言流畅自然,婉讽里富含悲悯,谐谑而深怀爱意,文法典范,化俗成雅。其中多篇文章中的部分文字曾多次被选入教科书或做各种考试题资料。全书文章涉及作者在日常生活、旅游途中、读书写作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些散文取材普通、平凡,但往往能在常态中写出闪光处,于日常细节中显现哲思,展现普通生活的可爱之处,给人以愉悦、豁然开朗之感。
《夜行》里面除收录了作者影响极大的散文名篇《紫阳腰》《多好的老汉》外,还收录了作者较新的一些散文作品,如《顺母陵》等,文字轻松活泼,富含生活情趣、哲理韵思,是非常值得阅读的散文佳作。
小说集《昙朵》
本书从方英文近四十年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选取十来篇代表作品结集成文,包括《赤芍》《小乔》《昙朵》等。小说各具特色,整体展现了不同时期的时代风貌、人们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形成一幅意蕴丰赡的历史画卷。
小说语言简约自然,诙谐幽默,浑然天成,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多从细微处着手,以小见大,以日常生活、普通人事洞察人性,写出了人性之复杂美好,展示出慈悲崇高的人道主义情怀。
精彩赏析《夫妻称谓及〈西游记〉》牛魔王称铁扇公主为『山妻』
从前在乡下,村夫村妇多互称:孩儿他爹、他娘。如此互称的夫妻,多半也是因媒妁之言,抑或索性指腹为婚在一起的,照说没啥感情,只是由于信命,觉得既然命定如此,不如把对方当了宝贝,日子居然越过越红火。
这类夫妻大抵不识字,却天然地懂得夫德妇道。更有一种夫妻——我家乡就有,一辈子没红过脸,也不曾叫过对方名字,需要叫时,只说一个语气词“哎”,羞怯含蓄的样子。有了孩子交流就方便了,叫一声“他娘”“他爹”即可。
但是对外呢,不管谁拿事,夫妻俩都称另一半为“当家的”“掌柜的”。即使他或她能拍板,比如面对人来借钱,若是不想借,便说:我没问题,可我做不了主,得掌柜的发话呀!夫妻分工红黑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再好的夫妻也有闹气的时候。逢此时,丈夫会对外人称自家妻子是“混账婆娘”,是“麻胡蛋”,是“母老虎”,妻子则称丈夫“死鬼”“挨刀的”“挨千刀的”。但有时也并非真的诅咒,反倒是某种亲昵表达。好比问一个小伙:你把那女娃追到手没?小伙很沮丧地说:人家还没骂我“你真坏”呢!显然这里的“你真坏”等于“你可爱”。
乱翻《西游记》时,吃惊地发现牛魔王称自己老婆铁扇公主为“山妻”,这可是雅人谦称哦,真的粗人村夫,是不会这么玩的。我第一次见到“山妻”一词,好像是钱钟书对别人称杨绛,杨绛则自称“煮饭婆”,那叫高雅、幽默、好玩。没想到原来牛魔王早就用过了“山妻”!
牛魔王还爱书法——“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见《西游记》第六十回)。至于猪八戒这么个粗人,也是该斯文处绝不含糊,当着孙悟空、唐僧面称自己老婆高翠兰为“拙荆”,临别时对岳父又改称媳妇为“浑家”,活学活用、见人下菜,呆子不呆也么二哥哥!
至于小说里的男女妖怪,只要情一动,风雅随口来,女称男“良人”呀“郎君”呀,男呼女“美人儿”哟“宝贝儿”哟……腻歪歪不由人粲然一笑。妖怪都有些特异的功夫与法术,但是对待爱情,却并不霸王硬上弓,更不使用迷魂药之类下三烂手段,而是耐心做思想工作,一身软骨、极尽讨好——正是这种描写体现了吴承恩的慈悲心。
(选自《夜行》第154-155页) 本版稿件由华商报记者 马越川 刘慧 王宝红 采写 张雯 王勇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