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相聚:从黄宾虹到吴山明

◆徐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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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这是大师黄宾虹的一句名言。
2023年9月26日,“不朽的遗产——黄宾虹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特展,在杭州市吴山明美术馆开展,展览将持续到11月10日。(据潮新闻客户端报道)
这是一场为庆祝第19届亚运会在杭州召开、向世界介绍中国艺术的特展。体育盛会,正是体育与文化交相辉映的舞台,大量的文化活动遍布“天堂”杭州,人文气息扑面而来。来自亚洲各国的人士,随时可参观、可参与、可融入,文化交流美美与共。
韵味杭州,诗画江南;人文亚运,薪火相传。大气开放的杭州,“向世界伸开臂膀”,笑容满面地“和任何来者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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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明美术馆与“不朽的遗产”特展。 日丽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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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明美术馆地处钱塘江畔,六和塔旁,近旁有著名的钱塘江大桥、浙江大学之江老校区,之江文化中心、中国美院象山校区也在不远处。到这里可以听涛、观潮,登塔、游校,尤其是可以看展,和大师亲密接触,是妥妥的人文之旅、文化熏陶。
吴山明先生是中国著名美术家、美术教育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中国画坛重要领军者、浙派人物画杰出代表;曾任民进浙江省委会副主委、民进中央委员。他1940年生于“书画之乡”浙江浦江;自少年时接触黄宾虹、潘天寿、吴茀之等老先生,开启中国传统书画学习之路;自1955年考入中国美院附中,历本科,度“文革”,领改革,攀高峰,至2021辞世,毕生未曾离开中国美术学院。
吴山明美术馆收藏有吴山明艺术生涯中各个时期的重要作品,包含人物、花鸟、山水、书法、瓷画等作品。2021年6月19日,美术馆开馆,同时启幕“赤子之心——吴山明美术馆开馆暨捐赠作品展”,展览分为“高格写魂”“墨意文心”“蔼然师者”“赤子人生”四大板块,展出了吴山明艺术生涯中各个时期的重要作品,包括早期《小菊》《傣家少女》《饱经风霜的老人》,中期《农家》《风雪牧牛人》《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晚年耗时两年完成的12幅大型组画创作《香格里拉》以及《知白守黑——黄宾虹像》等力作。
之后又展出“造化为师——吴山明与他的课堂·教学文献展”,展览分“求学”“授业”“为道”三个主题板块,展出吴山明绘画手稿文献八十余件以及图书著作文献二百余件,完整展现吴山明在各个艺术教育时期的教学思考轨迹、个人艺术探索的演进风格,以及对中国水墨人物画教学未来发展的思考。吴山明描绘黄宾虹肖像的作品有多幅,其中代表作《造化为师》入藏中国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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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明美术馆“造化为师”特展展出的吴山明作品。 日丽  摄)
是的,造化为师!“人不能胜天,是自然;天不能胜人,是艺术。”黄宾虹曾将中国自然风景分为四类典型——浙东山水、蜀江山水、新安山水、桂林山水,并言浙东以瀑布胜,蜀江以屋宇林壑层峦叠嶂胜,新安以黄山白岳胜,桂林以岩洞胜。他热爱山水,足迹所至,遍及名山大川,黄山、泰山、华山、庐山、桂林、罗浮、峨嵋,无不登临。
北宋范宽曾说,“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师造化不如师心源”,其实自然造化和思想心源都是极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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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遗产——黄宾虹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特展如今在吴山明美术馆展出,是两位大师的相聚。
黄宾虹(1865年1月27日—1955年3月25日),原籍安徽歙县,生于浙江金华;他不仅是国画家、书法家,而且是金石学家、诗人、艺术教育家,是二十世纪中国画承上启下、向现代转型的重要奠基人,是一代宗师。
“不朽的遗产——黄宾虹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特展,展出了黄宾虹的《叠嶂亭林》《灵峰秋霁》等名作,同时还荟集了与黄宾虹有学术关联的书画家及晚辈后学们的作品、手稿和文献,时间的纵轴跨越了宋、元、明、清、近现代和当代。其中书画作品30余件(含复制品),手稿档案和研究类文献200余件。
展览设为“笔墨乾坤”和“学泽艺韵”两大主题版块,同时设有两个特别板块:“世界的宾虹——黄宾虹的海外影响”和“黄学的纽带——黄宾虹研究者的往来信件”。
“笔墨乾坤”板块从“师法古人”“自出机杼”“学脉流芳”三个方面阐述了黄宾虹师法古人、师法造化,从中国画内部寻求突破,终于创造出“浑厚华滋、凝重高古”的独特画风,并影响了杭州国立艺专一大批教师和学生。而“学泽艺韵”板块中的“向黄宾虹致敬”部分,正是吴山明通过深研笔墨、承续传统,与大师黄宾虹对话,回应大师的艺术文脉,向大师致敬。
参观特展,也是在不确定性的时代寻找确定性的历史文化大师。
黄宾虹与齐白石并称“南黄北齐”。齐白石简,黄宾虹繁,对照鲜明,然而都营造出不同凡响的意象之“势”。 黄宾虹的中国画,“为二十世纪开一纪元”,然而,“五十年后方识我”,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日渐清晰地看到他的笔法意蕴、墨法意蕴、审美意蕴。
在艺术品拍卖场上,黄宾虹的作品屡创新高,2017年中国嘉德春拍,他的《黄山汤口》以3.45亿人民币成交。2023年嘉德春拍,他的《画学篇》手稿以2300万元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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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明美术馆“不朽的遗产”特展展出的作品:黄宾虹《灵峰秋霁》(75.5cm×27cm,纸本水墨,1952年)
黄宾虹不仅是国画大师,而且是书法大家,书法与绘画始终伴随一生,并互相滋养,相互融合,以书入画,以画养书,晚岁已臻“人与书画俱老”之境;尤其是小小手札,自然随性、不事雕琢,是为高格。
黄宾虹还是杰出的学者。他毕生致力于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探索中国画的发展与转型。他所撰的《古画微》,专门阐释中国古代绘画之幽微的通史著作,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经典读物,“微见端兆,实名不欺”的典范,贯穿着“以中为主,融汇中西”的画学思想。
黄宾虹站在世界看国家,有很高的认知水平,他曾说:“吾国科学,远逊西人,而卓立于世界者,厥为艺术。”他还坚定地说:“画者欲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理法不可。”
黄宾虹和杭州的不舍相聚,是在他的晚年。1948年,84岁高龄的黄宾虹先生受邀从北平南下,出任中国美院前身杭州国立艺专的教授。来到杭州,黄宾虹先生住在西子湖畔、岳王庙后侧的栖霞岭,1955年3月他在栖霞岭31号的小院与世长辞,如今这里成了“黄宾虹纪念室”,由书法大家沙孟海先生题写。他的遗作及收藏一万余件,全部由家属捐给了国家。
不远处的西湖边,立有一座黄宾虹雕像,是一个戴着老花眼镜的可爱老头,站在西湖岸边写生,你从旁边走过,一定过目难忘。黄宾虹曾作西湖山水画多幅,他有句名言是“愿作西湖老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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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遗产——黄宾虹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特展,不仅仅有黄宾虹的名作展出,还有研究性成果的展示,以及相关的历史因子。
吴山明先生的夫人、画家高晔对记者说:“这个展览,中国美术学院能够把它放在吴山明美术馆来举办,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安排。吴山明先生很小的时候就受到过黄宾虹先生的鼓舞,他说“画画好”,还摸了他的头,我们说他是‘被黄宾虹摸过头的那个少年’;所以他画了无数的黄宾虹的肖像,表示对他的尊重。”(据“中国蓝国际”微信公众号9月28日报道)
与黄宾虹大师“向世界伸开臂膀”的心意相通,吴山明在艺术上也是坚持走“以中为体、中西融合”之路,创立了个性化风格的“吴家样”。
作为艺术家,继承性、独立性与开拓性,三者缺一不可。中国水墨人物画,五代石恪开创先河,南宋梁楷助澜推波,之后起起伏伏,创新似乎不多。吴山明的“出古创新”,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尤其是将高超造型与宿墨晕化完美融合,开创了一条融通中西的水墨人物画的崭新道路。
笔墨不仅是中国画的技法,也是中国画的本体。黄宾虹提出“五笔七墨”之说,五笔:一曰平,二曰圆,三曰留,四曰重,五曰变;七墨:浓墨法,淡墨法,破墨法,泼墨法,积墨法,焦墨法,宿墨法。
宿墨早在北宋就被注意到了。所谓“宿墨”,是隔夜的墨,是墨分子与胶分子有所脱离的墨,墨性在变性而没有完全变性之间,不易控制,长期以来,少有人用。直到黄宾虹在山水画中破天荒地开发了比焦墨还黑的层次,发挥了宿墨的潜能。
一墨一江山,一笔一风景。黄宾虹对宿墨的开发,给了吴山明极大启发。也是在不断探索中,吴山明发现宿墨除凝重外还有晶莹的一面,如宿墨中的水法、淡宿墨、色宿墨、特殊的水渍美……他曾说:“我喜用淡宿墨,以取其晶莹之特性,并在水法上下了一点功夫,以大水大墨表现大结大化。”他的意笔水墨艺术,追求“帖”的灵动、“碑”之凝重,“结”中有“化”、“化”中留“结”。他清晰地阐释:“宿墨所形成的线、点、面,借助于水的作用,所产生既大结又大化,既凝重又灵动的特殊的艺术效果,呈现出常见的笔墨形式所没有的艺术趣味。因为它具有更多的肌理性、自然性与偶发性。”
艺术灵感需要艺术实践。在上世纪80年代,吴山明去了呼伦贝尔,体验生活,采风画画。“记得有一次在大草原上小憩,主人的小女儿提着奶茶壶,端着一叠碗从帐蓬中走出来,突然沐浸在强烈的阳光之中,几乎一半身影被直射下来的阳光融化了,湛蓝的天空、广阔无垠的草原与阳光下的少女所形成的鲜明影像,顿使我产生一种天人合一的永恒之感,我立即在速写用的生宣纸上,以砚中残存的宿墨,和着大量的水,用毛笔,将此难忘的印象记录了下来。”
是的,宿墨,宿墨!“宿墨在水的冲渗下,特别是画头部时用的淡宿墨,竟产生了晶莹的光感,画女孩身上时的宿墨线与块面,又显出屋漏痕味而特别凝重。”吴山明说,“偶得的这种苍润兼有,笔墨痕迹所产生特殊的美感,特别是与生活本身的美的和谐,使我兴奋不已。”从此,吴山明的创作离不开宿墨法,日益将其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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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明美术馆馆藏精品:《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75cmx90cm,纸本设色,1977年画,1997年补题)。
在吴山明的心中,宿墨是单纯的。既知白,又守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他看到,“宿墨中的水法、淡宿墨、清宿墨、色宿墨、特殊的水渍美等,都是前人未能去正面涉足与关注的墨法,而这些恰恰可在人物之塑造中发挥极其华彩的作用。”在宿墨法的“可控与不可控”之间,他独树一帜,化宿墨为神奇,尤其是将水分含量很多的淡宿墨与人物画结合,运用得炉火纯青,实现了水墨语言的别开户牗,从而创新性地留下了招牌式的“吴氏印记”,将浙派水墨人物画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起于一笔,终于一笔”,在“五笔七墨”中,相比“笔笔分明”,更重要的是“笔笔精彩”,吴山明追求的正是“笔笔精彩”。在意笔人物画中,吴山明所创建的“蚕形线”,独具审美意趣,展现了融通中西的全新面貌,将淡宿墨的特殊功能和独特美感推向极致。
黄宾虹浓,吴山明淡——两者其实异曲同工。“雨淋墙头月移壁”,黄宾虹山水画中,墨色斑驳,黑密见亮,朴厚华滋;而吴山明的水墨人物画,化入了自然氤氲,简率淡雅,轻灵透明,气韵生动,意笔赋神,神形兼备。
吴山明总是平视待人,既非“居高临下”的俯视,亦非“居下临高”的仰视,从而以仁爱之心、笔墨之美,画出人心之暖、人性之美。
体正,气长,格清——画之大者,吴山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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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明画黄宾虹,可见大师天真自在的气质:“黄宾虹沉浸于自然山水中随手记录,犀利眼神四处环顾,不拘一山一水,尽收神韵气象”。
这次展出的一幅吴山明画黄宾虹的《造化为师》,系吴山明赠予浙江作家陈军的藏品,题记由著名作家贾平凹书写,内容为:“山明教授为黄宾虹造像,作草图三幅。赠我一幅,赠陈军一幅。陈军所得之头逼真,然我所得之衣著妙。今夜夺教授之美物,实为强盗。教授痛煞,吾辈则狂喜。数百年后,若有人见教授一幅,又得寻平凹陈军,世上宾虹造像真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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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明美术馆“不朽的遗产”特展展出的作品:吴山明《造化为师》草图,贾平凹题,作家陈军收藏。)
那是1996年秋天,也是桂香满城的日子,贾平凹到访杭州西湖,拜会了住在西湖边的巴金老人,造访了站在西湖畔的黄宾虹雕像;他和陈军在大华饭店巧遇吴山明夫妇,于是“南北相会”,到吴山明画室看为黄宾虹造像《造化为师》,贾平凹和陈军各得草图一幅。虽为草图,亦是佳作,让人过目不忘。后来被中国美术馆收藏的《造化为师》正稿,让贾平凹感慨“真不知这般墨气淋漓的大画,是咋做出来的”。
作家贾平凹也是书画中人,陈军在回忆文章中描述,贾平凹面对窗外一轮满月,轻声叹息道:“山明先生是画家中的文学家,自古以文学眼光入画者,必然独立机杼,比同道多一份发现和超越。”
先生当然是先生,吴山明在中国美术学院执教55年,是一位谦逊内敛、宅心仁厚的师者。吴山明老师爱学生,对学生的责任心令人感动,他说:“能帮到学生画好,比自己画得好还要高兴!我是真的很尊重每个学生自己的实践的。教师最好是启发学生按照他们自己的路走下去。”他以承上启下的使命感,推动了当代中国水墨人物画教学体系的完善建构,架构起中国传统绘画内核与西方写实绘画教学体系的通融。
造化为师,“你浇灌了玫瑰花,所以那朵花才不一样了”。
高格为师,只要“师师而不泥师”就行。
尽管范宽说“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师造化不如师心源”,但他的《溪山行旅图》一直是标杆,熏陶了不知多少人。在这次特展上,在悬挂着吴山明《造化为师》的展厅对侧,就是一幅《溪山行旅图》的复制品。《溪山行旅图》被称为“宋画第一”,巨幅画作撼人心弦,画面巍峨高耸,巨障森然,高山仰止,壮气夺人。
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妙合神离——董其昌书画特展”上看到过《溪山行旅图》的真迹。时在2016年年初,展出的63件书画作品是从院藏300件与董其昌相关作品中挑选出来的,因为董其昌收藏过《溪山行旅图》。相比于巨幅画作,董其昌题跋“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几个字未免显得虚弱,当然你说他“似拙实巧”也可以。
古今中外,艺术在本质上都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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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道至简,重返单纯;冲淡旷达,以墨养情。
吴山明先生曾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要做成一件事就很满意,我,选择了艺术。”由此成就了“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与黄宾虹先生不同,吴山明赶上了整个“鸟在高飞,花在盛开,江山壮丽,人民豪迈”的时代。即使是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他的艺术诗意依然悄然存在。
吴山明不仅是杰出的艺术家、教育家,也是慈善大使,曾被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会评为“全国抗震救灾优秀会员”“全国社会服务先进个人”。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