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到剧院的那一刻,我才长舒一口气。如此长的筹备期,连续好几天的焦虑失眠,都得以缓解。或许是期待已久,到大幕拉开,已经不再有惊喜,而是“理当发生的一件事”——张火丁演出,而我坐在台下。
是我总是过于忧虑,在临走前两天即前一天早上还安排了事情,没有办法制定备用计划的情况下,任何一趟公共交通罢工、晚点,都会影响我乘坐下一趟,进入计划的下一环节,所以每一个回国前的计划都需要百分之百的运气才能顺利完成。而这样的出行前焦虑,我经历了两次,去年将演而未演,及今年的演出。如若没有怀着“每一场都可能是最后一场”的心情,也不至于这番忧虑,也不至于整夜整夜不成眠。
长达一年的等待,真正回忆起来的瞬间只有在剧院里的两个小时,也有最不忍听的情感真挚的那几句话,“从业37年,不敢有一丝懈怠”“这是我最难忘的一次演出”“我知道我不会永远站在舞台中央”,其实也有“京剧需要传承”。张老师如果只教学,年轻戏迷也未免太惨了一些,锁春荒,一次都未曾亲临现场。我与Lina说,哪怕早生几十年也好,二十多年戏迷阿七和无端反驳我说,我们也想早生几十年啊。那就赶上另外一个戏曲的黄金时代了,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其实生在哪个时代都逢时,只有我们总是怀着“乡愁”用回忆的滤镜去怀念已逝的时代。
演出前我这个普通观众还是有一些小状况,例如我隔着时差半夜神志不清,登记时填错了身份证号,不能进入剧场。却也因祸得福,认识了年纪最大的火丁戏迷,她也登记错了身份证号。她从火丁刚进国京时,便慧眼识珠,粉上了,在此之前甚至不听京戏,连赵荣琛都不曾听,就一次现场《锁麟囊》,直线入坑,跟我观看《锁》的现场录像而入坑,似乎并无差,我自我安慰道。听她细数追丁往事,是不掺杂歆羡,且颇为享受的。她亲临的现场诸如,音配像录像现场,《北国红菇娘》,反串黄天霸,以及她赞不绝口的《秋江》。也比如,每一次火丁在长安演出,她都让工作人员预留3排16号的座儿,是她看火丁时的“御用”座位。我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身临现场。她说,我们也算忘年交。是啊,我想,如若教授一直演,我们便一直可以见面、交谈。我时常觉得自己走运,能以戏会友。或许是热爱所有美好的艺术,美好的舞台艺术,便只有杜衡芳芷之好,心中亦自然开阔,与同好们畅谈起来也无比愉悦。
《霸王别姬》三次公演的录音或录像,我都听过看过无数遍,当我终于来到现场——第一次亲临现场——竟觉得无比熟悉,是记忆与现实的重叠之感,而我竟然为无法如录像一样完全看清面部表演而感到一丝奇怪。虽说唱演不断精进,但每场情绪推动总有不同,现场更能感受到演员是否有镇场的气势,以及声音、情绪的变化。国家大剧院戏剧场的舞台偏西方剧院舞台,舞台景深,台前半弧形搭台以拉长与观众席的距离,都稍显多余。
教授演到如今,或者说三年前北京长安的那场《霸王别姬》,已经磨得十分精细。但不料这次,舞剑依然有较大的改动,快慢与节奏都更为惊艳。剑穗子的观赏性如此之高,虞姬能文能武,刚柔并济的美亦与人物内心重叠,丰富了人物的情感。面部贴片位置也有改进,出场那一刻,实在惊艳,有的人,生来就该在舞台之上。
第一折兵将布阵差一点乱,得亏喊123以不乱阵脚。虞姬出场六对女兵有些多余,至多四对便好,等好半天虞姬才出场,未免冗长。后来虞姬与霸王站立在舞台中间对唱,六对女兵从舞台中央排到两侧边缘,舞台阴柔气完全压住了霸王的豪气。
教授一出场,瘦削的身姿,一抹青影,沉稳地走上台前,全场躁动,直至开唱 “自从我随大王夺城略地”,气息之强大,台风之稳健,令全场屏息。我非常喜欢把这段改为慢板,颇有正戏开始,先镇住场子之感。霸王这场气势足够,但悲情还是不足,有入戏,但还差许多。情绪已推到顶点,差那么一口气达到悲剧高潮时,戛然而止。最后虞姬自刎,也颇为突然。
但总之,《霸王别姬》公开演出第四次,教授的步伐已经能如此顿挫,准确的时间摆出那一招一式,身姿娉婷婉约,一幅幅仕女图平铺而来。可以感受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程式化的训练以及对演绎人物的心领神会相结合而来的。我们可以永远相信张火丁。
看完以后,我却异常平静,或许是因为期待已久不过顺理成章发生,或许是配演还需多磨合,或许是连续买了四天戏票看戏时光还未完全结束。当晚,直至凌晨与朋友们的欢宴结束,走到分离的交叉路口,才猛然一惊,怎么这样短暂,怎么戛然而止,失落感瞬间吞噬我。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下一次演出是什么时候,相聚又是什么时候?
——文 一碗,题图 大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