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我,是个吉普赛女孩

潮新闻客户端 姚桃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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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时读过一部写吉普赛人生活的外国小说,吉普赛是一个自由流浪、追求浪漫的民族,其中女主人吉普赛女郎,印象颇深。私下里定义我的童年、少年生活,那我就是一个吉普赛女孩,多地迁居,野蛮生长,尽管没有吉普赛女郎的自由奔放,明艳动人。
十七岁上大学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象山港北岸的咸祥一带。父母亲以养殖海带为业,一小队十来个男劳力集体养殖,收晒、打包的海带统一由国家收购。刚开始他们一定没摸清哪块海域更适合养殖海带,所以他们在咸祥沿海一带多地尝试、多次搬迁,于是我从小就跟着父母在沿海的几个小地方迁徙居住,像个吉普赛人。
学龄前的记忆是在咸祥的山岩岭、外营,后来是新碶头、新湾,在新湾居住的时间最长。那时十来户人家,就是一个大家庭,我们称呼比父母亲小的人为“阿叔”“阿姨”,他们的孩子都叫我们阿姐或阿哥,在这个大家庭里,父亲属最年长的,他是生产队长。那时劳动之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人们除了偶尔打打扑克牌,互相说说荤话开开玩笑外,最大的乐趣就是逗小孩子,甚至把小孩子弄哭。而最好玩的孩子是3岁左右,那是一只长着毛绒绒黄毛的萌新小鸡小鸭。
我们姐弟仨算是海带二代中的老大,我差我姐7岁,差我哥3岁,我二、三岁时,我姐已过了好玩的年纪,我哥又太皮、不听话,只有我刚刚好,是最好玩的时候,海带场的阿叔阿姨们一有空就围着我,逗我玩。以后,我们家经常讲到的一个段子,就是只要有一个人“叫应”了我,接下去他们喊什么,我都会“答应”。譬如,一个人叫我“桃娟”,我应了声“哎”,那么他们叫我父亲的大姓“老姚”,我也应“哎”,然后叫“老姚阿姆”“老姚阿太”等等,我都会应“哎”。我这才呀呀学语吧,知道什么呀,大人们却笑得七仰八合了。
小时候经常姐弟吵架,我很会生气,也很会哭,一生气就会撅嘴,背转身到角落去“刁”。我们方言把“撅嘴”说成“嘟嘴”。那时讨厌死一个叫“文官舅舅”的男人,他特别要逗我玩,笑话我,见着我就叫“桃娟姑姑”“桃娟姑姑”,我知道他又在笑话我经常撅嘴了,因为这个“姑姑”就是“嘟嘟”的同音。我就是在前辈们友善、关爱又不乏戏谑的人情中长大的,连我的名字也是他们集体起的,寄寓着他们对丰收的渴望,我就是他们的开心果。
童年生活的记忆是在外营这个地方。外营有很多小伙伴,我跟着看大孩子掏鸟蛋,泥墙里拿小瓶子抲蜜蜂,也放泥炮仗,拿青草瓦片过家家。我差姐姐7岁,所以从会走路起,就跟在姐姐屁股后,她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做姐姐的有时喜欢我,有时又讨厌我。成年后,我姐姐说起来,那时她被我蚂蝗一样叮着难受极了,她就把我对着太阳光放在地上,让我眼睛睁不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就跑掉跟其他小伙伴一起玩了。其实大孩带小孩,我就是我姐的玩偶。有一次,在外营一个山嘴上,她居然把我举着,要放到牛背上去,结果我掉下来,额角头嗑出一个口子,直流血。至今额头上的一个疤告诉我这个场景真的有过。
童年没有布娃娃,没有什么玩具,其实在自然环境里什么都是我们的玩具,那时玩过一种草,这草的茎呈三角形,现在知道这是很常见的“莎草”。两个小伙伴比赛谁能把莎草的茎对半、再对半撕到最后,谁能谁就赢,这其实很能锻炼孩子专注力的。再长大上学后的游戏是下泥涂拾泥螺、抲蟹,上山拗笋,还参加刨竹青、洗育苗器具、夹苗、择海带等与海带养殖有关的劳动,哦,再就是抱小孩。我非常喜爱小孩,十二、三岁时,假期里曾帮邻居带过孩子,这个妈妈后来送了我一双崭新的白跑鞋。小孩子本能地有一种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的天性,一定要比同伴拾得多,抲得多,劳动挣钱挣得多,我那时做起事情来飞快,唯恐落后于人,又做得认真踏实不马虎。
8岁在外营上学,17岁考上大学,算来算去,我中小学一共只读了9年书。刨去初中二年、高中二年、高复一年,小学才读了四年。我读书上学的路是一条辗转转校的路,比别人家的孩子更不容易。上小学报到是在外营学校,自己具体怎样我不记得了,倒记得同去的一个男孩,掉了门牙,说话“漏风”,连数数1、2、3、4都数不清。后来肯定是我家搬到新碶头了,我就转读到横山村读小学。至今仍记得坐在河边教室,一个支青女老师给我们上课,她的手可能生冻疮了,手背又白又鼓。横山村是我的外婆家,我表兄比我高一级,也在那小学读书。新碶头在横山的东头,村子在横山的北山脚下,所以上学放学就要上山,走过山腰的一条横路,再下山到学校。那时肯定有我哥和我一起去上学的,路边有坟墓,路上有蛇,但除了爬山艰难外,有小哥哥在,我一点不怕。
再后来,我父母亲搬到了新湾,我就转到附近的竹头村读书,在那里读完初中二年。一到镇上读高中,我竟和表兄同一年级了,那就在竹头读书时,我毫不知情地就“跳了一级”。在竹头读书时课堂里的学习情景,学到了什么,真的一概没印象了,可想而知吧,高一时化学老师教我们水、氧、盐的分子式,我一概不懂,糊里糊涂。但我深深地记住了每天翻山越岭上学去的情形,那时我哥已读完初中,去上高中,我孤身一人,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雨雪霏霏,都坚持翻过两座山去上学,直至在镇上高中毕业,恰逢恢复高考,抓住机会,考上大学,真正用读书改变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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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资料图。CFP。
养殖海带是一项繁重而艰苦的劳动,从小耳闻目睹,深知父母亲劳动挣钱的艰辛和努力,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穿着连雨裤雨靴没入水中用力甩洗棕榈绳的背影,还记得冬天育苗时他冻得像“火管”一样粗的双手,记得他台风天收听天气预报时熬红的双眼、凝重的表情。也记得母亲冬天夹苗时因为一直低头作业,又因为严寒,而佝偻起的腰背……但生活再贫穷,劳动再艰苦,父母对孩子的爱从来没有缺失。父母亲对孩子的爱如阳光雨露,滋润着茁壮成长,也如春雨润物般细微无声,所以小时候并没有觉得父母亲有多么爱我,特别是母亲,还是对别人家的孩子好,母亲太唠叨、太烦人了。我甚至不记得母亲以后多次说起的情景:我在新湾一个人去上学时,雨雾重重,母亲要干活不能送我到学校去,她就送我翻过第一座山,在山脚下目送我走远,一声一声喊我的名字,给我壮胆……
中国式父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孩子,但却不善于表达爱、表达对孩子的欣赏和鼓励。我到杭州上大学时年龄偏小,又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他们是多么担忧呀,每个月月底不到母亲就催着去镇上汇钱给我,怕我缺钱;我上大学一回到家,父亲二话不多说,就穿上高的劳动雨靴,拎起一只木桶,去泥涂里挖蛏子抲蟹给我吃。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烙印是母亲总是唠叨,从来没有夸过我一句,总说我这不对那不对;这让我很自卑,又不自信。我自卑,我不会使剪刀,不会划火柴,也不会自己梳头发,还爱哭,爱生气,其实那才几岁的孩子呀,那时觉得自己是个笨小孩,受了委屈只会心里生闷气,这也形成了我性格的一部分,我不够大胆直接正面地去对待现实中的人事。
大学毕业后,同小组一个男生在毕业纪念册上这样写道:你说你是大海的女儿,是海滩上长着太多仙人掌么?你远远地躲在岸上。我这同学是个诗人,留下了诗一样的语言,可我不明白的是,那四年我跟男生们没说上几句话,他是怎么命中我的软肋的?童年少年海带场的生活铺就了我生命的底色,保留了我孩子般的天性,我热情亲和纯朴天真,做事情认真投入,不甘落后,但也胆小易紧张,不够大胆泼辣。
但现在的孩子整日里泡在甜蜜的表扬赞赏中,听不得一句逆耳的话,受不了一点委屈辛苦,那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流过汗,流过泪,甚至头破血流过,一个人才变得坚实有力量,那只不过分寸的把握而已,现在看来,那时母亲对我的不满意、唠叨确实有些过了,这其实也是老一辈父母的通病。小时候的我真的一点不笨呀,相反还很聪明。六、七岁时,我和两个小伙伴一起上后山玩。春天啦,后山山腰之上开满了映山红,我们摘一把,丢一把,玩得真开心,突然在我和一个男孩之间赫然盘着一条蛇,足有脸盆那么大,吓得我俩拔腿没命地逃,小孩跑不快,他“骨碌、骨碌”地直往光溜溜的山坡上滚下去,而我呢,却往横的方向跑。蛇往下窜多快呀,横着游才慢。
母亲一生,当着我的面,在人前说过我三句“好话”。大概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回到家,邻居们都坐一起聊天,母亲就跟他们说起,阿拉囡读大学回来时变得多少好看啦。又有一次,她说,阿拉囡书是多少会读啦,门口放电影也不去看的。对后一句话我不感到惊讶,因为我自己从小确实就很会读书。对前一句话,我当时听了很震惊。上了大学,完全不同的环境,吃上从来没吃过的红烧大排、红烧狮子头,还有菜底里脊肉,学习又没压力,养得白白胖胖,再说那时还一见钟情一厢情愿地暗恋上一个男生,真是花季少女一个,春天,那怕是田野边开出的野草花也很美丽。但当时母亲的那句“好看”,还是让我很吃惊,从小我在妈妈心里不是个笨小孩、丑小鸭吗?
说我第三句“好话”时,父母亲已到风烛残年,父亲重病在床,母亲慢性病缠绵,糖尿病没控制好,她还爱喝饮料“香飘飘”,这时连走路也困难了。那一天,我开车去乡下接病重的父亲来宁波住院就医。到了那里,我先把住院所需的各种生活用品拿到车里,再请人帮忙一起架着父亲到楼下坐进车里。这时我母亲扶着楼上的栏杆,冲着楼下的我说:“格囡是真孝顺的啦。”这语气又好像是她在说给别人听。那之后大概一个月不到,我亲爱的父母亲就相继离开了我们。那年农历二月,父亲种的蚕豆开花了,可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们了。父母生我养我,抚我育我,顾我复我,我却再也没有喊声“爸妈”的机会了。每当回想起父亲整天忙碌的身影,回想起母亲浓雾迷蒙中声声的呼唤,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你们那个爱哭爱撅嘴的笨笨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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