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夫妻不是同林鸟

张广志与老婆离婚后,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回家,虽然同在一座城市生活,可总有千百条理由支撑着他不回家。
今天是二十六号,他找到一个必须要回家的理由,因为今天是女儿佳佳的生日。姑娘二十四岁了,花季般的年华,这是他心心牵挂的小棉袄。当他踏进家门时,前妻罗云华目光如炬,审视陌生人般地盯他一眼。张广志见状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试探着说:“云华,今天是佳佳生日,我特地买了些菜,给她庆生。”
“谁稀罕!”罗云华炸雷般地冲他吼了一声,满脸的怨气,接着说:“你不是说离开这个家就不回来了吗?”她语气中含着一些嘲讽,将手中家什扔在桌上,一屁股在简易床上坐下,右手撑着脸腮,歪头斜眼盯着前夫。
张广志见前妻满脸怒气,心里被浇上了一盆凉水。于是悄悄向女儿房间挪动几步,见女儿一动不动躺着,圆脸显得有些苍白,不成型的女式男发一定是她妈的手艺,那双眼晴却长得很耐看,大眼睛双眼皮。可是,那黑黑的双眸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望着乳白色天花板一动不动。
忽然,罗云华嗅了嗅鼻子,便快步朝女儿房走去,当她掀开薄薄的床单,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她有些抱怨说:“佳佳,妈妈不是刚刚给你换洗过吗?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呀!”她有些伤感。
张广志当然明白怎么回事,急忙将手中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在简易床上枕头下摸出一副黑色眼罩戴上,利索地来到女儿床前。
“你走啊,我们母女俩不用你来怜悯。”她怒诉着前夫,拼着劲推着他。
张广志:“她是我女儿,让我尽尽力吧!”
罗云华并不理睬前夫的恳求,而且心中那团火又炸裂开了,心里嘀咕着你不是不要这个家和女儿了吗?你不是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吗?不是整天心烦透顶了吗?她想着这些伤心往事,气急败坏扬手打了他一记巴掌。
张广志足足呆愣了好几秒钟,终于还是选择了不辩解,更没打算去回应前妻的行为。他淡然地整理下眼罩,使着劲儿将女儿抱到浴盆里……
已经过了点灯吃饭的时间,张广志忙了近一个小时做了三菜一汤;女儿爱吃的粉丝小肉丸汤,前妻喜欢吃的红烧黄焖鱼块,一个炒鸡蛋和小白菜。可是,罗云华并不领情,她右手掐着一个馒头,左手端着碗稀饭径直朝女儿房走去。张广志没有吱声,也不敢去阻止她的行为,他了解她的脾气。
他俩与双方父母都同在一个单位工作,是那种明媒正娶的婚姻。同事们也非常羡慕他们,称俩人是门当户对,大半年后便步入婚姻殿堂,一年后有了女儿,双方父母也是欢天喜地。
可是,医生的一纸诊断;孩子患先天性脑瘫,也就是植物人,刹那间,这有如晴天劈雳击中了这一家两代人,他们陷入了深深痛苦之中。夫妻之间矛盾不断出现。相互间抱怨指责,甚至波击到双方父母。
一天夜里,天空繁星闪烁,月光透过云层时隐时现投射在大地,可是佳佳却发着高烧,并且有严重的呼吸困难,罗云华心急如焚催着丈夫快点去医院看病。
“云华,我们放弃吧!”张广志几乎在哀求妻子。
“不,不!”罗云华嘴唇贴着女儿炽热的脸腮伤心欲绝地说,“女儿是娘身上的肉呀!”
张广志:“我们都抢救她好几次了,已经尽力了。”
罗云华:“我没有理由放弃佳佳,就是抢救一百次也不能放弃”。话音未落,她抱着女儿冲出屋。
张广志无奈地哀嚎一声,狠狠地一掌拍在脑门上,旋即追了出去。那天夜里天空充满着美好憧景,为什么不是像电视剧的情景一样电闪雷鸣!张广志始终没有弄明白,从此夫妻俩为了女儿去了多少寺庙祈祷,看了多少医生。一位医生的一句话,百万分之一的希望,竟然成了他俩的救命稻草。
“喂,你走吧”。罗云华下了驱客令,可是语气委婉了许多,一边开了电灯。
张广志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显得很无奈,今天是来给女儿庆生的,不是来扯皮吵架,从进门到现在都好几个钟头了,除了忍受前妻的冷眼和一巴掌,自己什么也没得到,甚至连口水都没喝。这么多年来夫妻俩就是每天一小吵,三、五天一大吵,一周内还有暴发“武装”冲突,俩人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着谁,夫妻俩共同的心结是一条不可越逾的横沟,日子到了穷途未路,一年多前夫妻俩选择了离婚。
张广志没敢继续想下去,表情沮丧的从脖子上取下眼罩,将它折好放在枕头下面,不情愿地朝门口走去,心里总像是有种莫名的负罪感似的。当他右手握住门拉手时,他又缓缓回过身来,默默地凝注着前妻。
灯光下,他发现前妻脸色腊黄,布着一层厚厚的忧愁,一副重病在身的模样。张广志颤微微走近前妻,呆若木鸡般地站在他面前。稍候,张广志从衣口袋里掏出几沓百元钞,低声说:“这是我一年多在外打工的钱,除了必须的生活费,还剩下四万多元,留着给你和佳佳用吧。”边说边将钱塞到罗云华手里。
罗云华双手捧着钱浑身颤抖着,目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想:当初他要放弃女儿有错吗?他不是尽力了吗!
客厅内静的可怕,甚至能听到两颗老弱心脏的跳动声。
“云华,我对不住你,不该离开你和女儿。”
罗云华当然知道这是张广志的肺腑之言,他这人从来不会撒谎,这是他的人品。
她哭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泣,双手死死的抅住前夫的脖子,她这举动包含多少情和爱,还有那说不清楚的怨和恨。
片刻后,罗云华无力地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还不到六十岁就几乎是满头白发,本来就单薄的身材,现在就佝偻着背,脸型瘦了许多,这一年多时间一定是心力憔悴。她想起了俩人结婚时主持人过的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时俩人是十指紧扣,表情有几分幸福又有几分庄重。自己有了身孕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当他拿到医生诊断报告时,他竟疯了似的揪着医生问责,他那一声声㗒嚎令人心碎。
罗云华忘不了有一次夜里女儿发病,他骑着辆二手摩托车载着母女俩朝三医院急驶,由于心急不小心掉进小土坑,一家三口被摔在地上。当时他右腿被撞开一道一寸来长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却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不小心。
晚上九点后,天空下起雨,雨点打在遮阳棚上,发出嘀哒嘀哒声,它打断了罗云华的回忆。她深深地叹口气,无力地摇摇头,将几个菜重新热了一遍,又给张广志倒了杯酒。可是,张广志一时半刻也没有弄明白前妻的意思,自己哪敢接这杯酒啊,顿时心中又不安起来。
罗云华:“二十多年了,为了这个家和女儿你也过得不容易。”
“不,不”!张广志急忙截住前妻的话,他一百个不愿意听她说下去,他害怕前妻说出自己难以承受的话,现在自己真无法承受任何打击了,他压根不敢想下去,勾着头一个劲地摇晃,双手半空乱舞。
罗云华回忆着说:“多年前我实在无法承受思想上和身体上的双重压力,一天夜里我割脉自杀”。她边说边握住张广志的手,“你埋怨我不该走这条路,鼓励我要坚强生活下去。”
张广志从惶恐中缓缓清醒过来,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悄然抹去眼角的泪珠,自责道:“究竟还是我选择了逃避,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和女儿”!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罗云华的手往自己脸上掹打。
此刻,罗云华整个人几乎都要瘫倒,多年的感情失落在这一刻又重新拥有。她脸腮紧贴着张广志脸颊,在他耳根前轻声说:“既然老天爷这样安排了,那我们就走下去。”
张广志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劲地点头,他相信自己不会再背叛眼前这个善良且命运多舛的女人,更不会抛弃女儿了。
这时候罗云华举起酒杯深情地望着张广志说:“在我们即将老去的每一天,我们都不离不弃和女儿在一起,我们不是同林鸟。”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张广志竟然用上了结婚时新人的誓约,一边用手深情抹去妻子眼角的泪花。他一仰脖喝了口酒,忽然整个人倒在床上,紧接着响起了鼾声,口中喃喃䋈语。
罗云华看了眼丈夫,见他鼾声圴匀,呼吸平稳,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知道是丈夫打开了多年的心结。于是,她去了女儿房间,为她盖好印花床单,慈爱地亲吻下她的额头,扫视一眼室内才放心离开,随手关了灯和门。自己很多年来都是挨着女儿睡觉,现在却回到了客厅,那里有她牵挂的丈夫,她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几沓钱,又将目光投射在张广志脸上。沉思片刻后,她上了床小心翼翼地将他拉到自己怀里,用手温情地梳理他杂乱的白发,想起夫妻俩经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始终还是又回到一条船上,这不是宿命的安排,因为他们是夫妻,不是同林鸟,她伤心地哭泣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云华微微闭上眼睛,表情淡然地进入梦乡:
一个晴郞的日子,女儿佳佳披着漂亮洁白的婚纱款款走来。转眼间,她抱着一个天史般的孩子朝夫妻俩奔来,一边喊着:叫外公!叫外婆!
罗云华脸上有着幸福的笑容,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文/平湖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