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1300万拆迁款后因“寻衅滋事”获刑4年,当事人两次上诉后改判无罪

因为城中村改造拆迁赔偿,郑州市民朱双喜被开发商指控敲诈勒索,获刑4年。后来,他两次上诉,获得了无罪判决。
朱双喜说,拆迁改造从2012年开始,但因全家只有母亲有资格获得补偿,他们1500平的房子最后只得到了200平方米的安置房和74万余元的拆迁款。
2016年,村干部、政府工作人员和开发商多次来找朱双喜谈判。2017年7月,开发商给的各项赔偿款加起来达1300万余元,朱双喜签了协议。
两年后,开发商突然报案,指控朱双喜敲诈勒索。2021年7月,朱双喜因“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他当庭表示要上诉。2022年11月,他被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1年6个月,此前认定的1300余万元“犯罪金额”被调整至84万元。朱双喜依旧不服。
今年8月8日,他被郑州中院判决无罪,理由是,现有证据不能证明朱双喜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亦不能证明朱双喜实施了敲诈勒索或寻衅滋事的行为。
“上诉人朱双喜无罪。”2023年8月8日,朱双喜终于等来了他要的结果。拿到判决书后,他特意刮了胡子。他想换个形象,迎接新生活。
图片朱双喜。 图/九派新闻 温艳丽
【1】曾住着村里最漂亮的五层小洋楼
现在,朱双喜一家住在郑州市金水区索凌路上的名门熙昕苑小区,这里是二十里铺村安置小区。当年拆迁结束后,“有的一家分了几套房子,他们就租出去了,小区里也有不少租客。”
朱双喜的房子约一百平,套内面积八九十平。家具一摆,房子有些拥挤。而以前,在同样的位置,他住着人均几百平方米的自建小楼,宽敞又自在。
图片二十里铺村回迁小区。 图/九派新闻温艳丽
他是郑州市金水区二十里铺村的老门老户,祖上留有约0.6亩的宅基地和几间瓦房及草房。朱双喜工作后,回家时常听母亲说起,谁家又建新房了。他知道,母亲渴望住上新房。
为了给母亲圆梦,他下海经商。1992年,他停薪留职,承包了单位的干洗店,后来又开了四家连锁店。“我每天骑着自行车起早贪黑,穿梭郑州,将每个门店收来的衣服带到单位干洗后再送回门店。”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朱双喜却经常“八过家门都不回”。那个时候他的儿子才半岁,他却没有时间照顾家里,酷日里来寒冬里去,只为了挣钱盖房子。
经过3年的努力,他积累了一笔资金,又开了一家印染厂。整整奋斗了8年,他终于有了一些积蓄,于2000年拆掉老房子,建成了当时他们村最高也最漂亮的五层洋楼。
图片朱双喜家的五层洋楼。 图/受访者提供
这栋房子花费了朱双喜很大的心血,现在回想起来他仍记忆犹新,“楼房系琉璃瓦仿古建筑,四面外墙均贴釉面砖,房顶四周镶嵌了二龙戏珠、麒麟走兽。”
2007年,他又在这栋楼东侧建了一栋6层框架结构的标准间楼房,主要用于出租。两栋楼房面积共计1500平方米。不止如此,他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点缀着各式花木奇石。他们一家住在自己精心设计和建设的家园中,十分惬意。
图片院内一景。 图/受访者提供
【2】200平方米安置房和74万拆迁款
然而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2012年12月,当地启动了城中村拆迁改造。
《二十里铺村城中村改造搬迁补偿安置方案》规定,享受村民福利待遇的人员,按照每人建筑面积200平方米进行安置。那个时候朱双喜一家只有他的母亲户籍在本村,能享受村民待遇。
为什么要将户口迁走?朱双喜解释,他18岁那年父亲因公殉职,他去接班,条件之一就是将户口迁走。那时为了养家,他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按照上述安置方案,拆掉他们家1500平方米的房子,他们只能获得200平方米的安置房和74万余元的拆迁款。朱双喜一家都觉得这个方案有失公平,他并不认可,更无法接受。自此,他就和开发商展开了长达几年的拉扯,并多次去相关部门信访。
拆迁涉及的并不止一家人,有的人家觉得安置方案不错,爽快答应。有的人家在后续的观望中见好就收。原先热热闹闹的二十里铺村,陆陆续续都拆了,最后只剩了几家,其中就有朱双喜。
眼看拆迁进入白热化阶段,朱双喜感觉开发商开始“上手段了”。原先,他们在房子旁边承包了一亩三分地,他们在这块地里种了石榴树和葡萄树,茂盛的树枝遮挡了看向隔壁村的视线。
2014年7月27日早晨,朱双喜的妻子醒来,发现窗户外面亮堂堂的,一眼能看到对面村子。她感觉事态不对,走到窗边一看,发现石榴树和葡萄树都没了,那一亩三分地被推成平地。朱双喜去报案,最后只拿回来一张证明,证明他的地一夜之间被推平了。
图片派出所证明朱双喜的地被推为平地 图/九派新闻温艳丽
到了2016年,村干部、政府工作人员和开发商多次来找朱双喜谈判。
朱双喜告诉九派新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主动提说要多少多少赔偿,只是要求他们“依法、平等、公平”的给予补偿。
他认为,房子拆迁之后获得的新房“使用寿命少了、占地面积少了、建筑面积少了,要承担物业费”,而这些风险,都应当在相应的法规里给予补偿。
而在谈判期间,一些磨人的小事也在发生。
6月的郑州已经热起来了,有好几次,他们夜里被热醒,一看外面的电线杆,电线没了。“你看监控能看到他们爬上去,一剪,监控也断电了,画面就没了。”
回想起那时的经历,朱双喜的妻子感到又气又好笑。更好笑的是,别人把电线也卷走了,第二天朱双喜还要去买电线才能接电。有一次被欺负得没办法了,朱双喜只得举了一张纸抗议,上面写着“还我照明”。
还有时候,挖掘机会停在他们出入的路上,把路堵住。朱双喜觉得,这都是开发商搞的鬼。但他也没有屈服,依旧挺直腰板和他们谈判,他始终认为,自己“有理气高”。
2017年7月,开发商给的各项赔偿款加起来高达1300万余元,朱双喜觉得可以接受,签了协议。双方签订协议时,开发商还专门出具了《承诺书》,声明双方签订的协议,属于该公司自愿。
8月3日,朱双喜开始收拾东西、搬家。8月5日,他们住进活动板房。8月7日,挖掘机推倒了朱双喜的洋楼,他也和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说了再见。
图片有挖掘机停在朱双喜家院外的路上 图/受访者提供
【3】被开发商指控敲诈、寻衅滋事
本来到此,也算是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但是时隔两年后,开发商突然报案,指控朱双喜敲诈勒索。
朱双喜推测,开发商报案的原因是,他们村一千多亩土地的征收补偿款一直没发放,他通过信息公开查询到已经有款项打入村委会,并把查到的付款截图发到群里给村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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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村里联名请村委会公开征地补偿款的收支情况。他猜测这个做法惹得开发商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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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被拘留的村民李先生说,被拘留时,有人让他指控,是朱双喜煽动他们维权的。李先生特别气愤,“我这辈子没说过谎话,而且这事也确实和朱双喜无关,我没有这么做。”
后来,李先生获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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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朱双喜还是没能逃过。2019年8月29日,朱双喜因涉嫌犯寻衅滋事罪被刑事拘留,同年9月28日被逮捕。
被抓的时候,朱双喜在信阳,他被铐着从信阳坐高铁押送回郑州。但他坚信自己无罪,回来的路上,“头都没有低过”。
妻子联系不上朱双喜,担心他出事,于是找到信阳。结果,她刚到住处,就有人敲门。她说,来的人本打算也把她带走,但她血压高,怕路上出问题,最终在家里做的笔录。
朱双喜出事后,家中一下子没了主心骨。那段时间他妻子的精神也不好,有时外出,走到有红绿灯的地方,她心里就打鼓,“这个地方有监控,会不会有人来把我抓走了?”
还有一件事让她意难平。曾有一次有人来家里搜查,恰好是学校放学时间,因此引来许多人围观。一时间,邻居间盛传“朱双喜被抄家了”。
而朱双喜的岳母,一个76岁热情善良的老太太,原本身体康健。自从女婿被抓后,老太太精神就崩溃错乱。她每天坐在门口,不午休,晚上也不愿意回去睡觉,她说她要看着门,怕有人来把朱双喜抓了。后来,朱双喜取保候审不到一个月时,岳母就去世了。朱双喜至今难以释怀,他觉得老人家此前就是撑着一口气等他出来,他出来后,老人家就撑不住走了。
朱双喜的三姐也在为他的事奔波中病逝。而早在拆迁刚开始之处,因为觉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朱双喜的母亲被气倒,没多久也过世了。
多位亲人的离去令朱双喜对这段经历深恶痛绝,夫妻俩聊及家人的遭遇,都觉得无法原谅。
【4】获判无罪
“这四年,我什么都没做,就维权了。”朱双喜的妻子说。她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女士,和丈夫一切经历了这些风波。
2021年7月,朱双喜因“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
“愤怒。”这是朱双喜的反应,他也不反驳了,当庭表示要上诉。那段时间,朱双喜的妻子每周至少去反映一次情况。
图片信访材料的部分票根。 图/九派新闻温艳丽
后来,郑州中院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为由撤销一审判决,并发回重审。
2022年11月,金水区法院再次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朱双喜有期徒刑1年6个月,并将此前认定的1300余万元“犯罪金额”,调整至84万元。朱双喜依旧不服,提出上诉。
九派新闻注意到,金水区检察院也提起了抗诉,认为重审判决认定朱双喜84万元犯罪金额,系认定错误,导致量刑畸轻。
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显示,根据查明的事实、证据及法律规定,评判如下:朱双喜作为回迁老门老户,房屋被拆除后享有要求补偿权利,其所获得的补偿系基于房屋被拆享有的民事权利与开发商进行民事协商的结果。
另外,朱双喜实际获取的补偿款虽然远超过按照搬迁补偿安置方案补偿标准计算应得数额,但系双方协商签订协议的结果。
而且,朱双喜对拆迁补偿安置不满,不签订搬迁补偿安置协议书,拒不拆迁的行为客观上虽影响了拆迁开发进程,但不具有刑事违法性;朱双喜信访举报反映开发商在项目开发过程中存在违规、违法行为,属于正常的信访行为。
最终,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认为,现有证据不能证明朱双喜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亦不能证明朱双喜实施了敲诈勒索或寻衅滋事的行为。判决撤销原判。
图片判决书 图/受访者提供
宣判那天,法院打电话叫他去。法官宣读判决结果时,他看到判决书上明确载明“朱双喜无罪”。
面对这个结果,朱双喜并不满意,“迟到的正义并不算正义,作为一个无罪的人,一审并没有这么判。这个案子拖了4年,是对法律的践踏。”拿到判决书的当场他就表示要追究相关部门害群之马的责任。
话虽如此,他还是特别感谢这次的审判员竹庆平,他牢记竹庆平的话——“我会用良知判案”。
拿到判决书的时候,朱双喜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突然想起2021年2月18日取保候审,自己从看守所里走出来,他看着天空,伸了个懒腰:“天亮了。”而现在,黎明已经到来。
九派新闻记者 温艳丽
编辑 曾金秋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