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来最火的FIRST青年电影展闭幕,留下了什么?

2023年7月末,地处中国西北的高原城市青海西宁有些别样的热闹,城西区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影迷,上千观众在大大小小的影院排队看电影,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人气着实超出往年。“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的信心又恢复了。”一位电影投资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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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31日,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闭幕,姚晨(左)和陈冲(右)担任颁奖嘉宾。 (视觉中国/图)
经过漫长的三年疫情,电影人似乎也寻找着各种重新出发的可能性。作为国内少数以青年电影人为主要关注对象的影展,FIRST遴选的电影大多可以看作青年对世界的观察与回应。从组委会给出的统计数据来看,2023年投递该电影展的影片中有31%的作者是女性(不算2%性别保密的作者);23%的作者是20岁上下的00后,均创该影展历史最高。从这个角度来说,主流院线的票房成绩固然在三年中有所下滑,新的电影力量却在悄然生长。
作为和网络文化共生的一代人,年轻的电影人不但在创作题材上更加私人,选择的媒介也更加多元,他们不纠结于是否拍摄最终得以进入院线系统发行的主流电影,反而愿意尝试用极低成本拍片,甚至用手机进行影像表达。
尽管常有电影评论家担心他们的私人呓语是一种从公共场域的退场,但他们又往往可以打开崭新的话语空间。总体来说,他们一边拥抱着传统电影艺术召唤出的“迷影文化”,一边又在自我反思,试图建立新的语言,在新与旧之间摇摆、挣扎和创新。
作为社会对话的电影
青年电影之所以特别值得被关注,或许不仅仅因为它们可能带来新的电影语言,更因为这些电影打开了对社会问题的讨论维度。
本届FIRST电影展的争议不算少,其中一部名为《去马厂》的电影就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反弹,在两场放映后,不少观众在豆瓣网给这部电影“打一星”,以回应该片的性别立场。
《去马厂》的故事并不复杂,导演南鑫编织了一起发生在家乡河南灵宝小城的“诈骗案”:两个男人哄骗一位怀有“网红梦”的青年女子,不但对女子“骗财骗色”,女子的丈夫也被骗得团团转。
这是一部充满狡黠的低成本电影,据导演说只花费了三万多元,拥趸将导演视为“灵宝洪常秀”,理由是南鑫与韩国导演洪常秀一样擅长揭穿现代男女交往背后的算计。但由于《去马厂》充满了对女性的嘲讽,将受害者塑造得虚荣而无脑,又赋予施害者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让现场的观众感到不小的冒犯。第一场展映结束后,有女性观众率先提问导演如何看待自己电影里的女性形象,指出导演对女性的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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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去马厂》主创映后面对诸多争议。 (资料图/图)
或许是因为电影文本的“越轨”,或许是因为映后交流的碰撞,不少观众选择在豆瓣上抒发不满。两场放映结束,《去马厂》接二连三地收到差评。导演南鑫一边在豆瓣上将批评他的观众称为“女拳”(对女性主义者的一种污名化称呼),一边在映后为自己辩护,认为自己的作品恰恰是为了给小地方的女性发声,否则不会有人看到她们的处境。
该片最终获得了“一种立场”大奖,尽管组委会的颁奖词声称鼓励的是这部电影极低成本的创作态度,却还是让部分观众感到不解。有媒体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质疑:“什么立场?谁的立场?”还有导演将不满直接发到了朋友圈:“不认同,这种立场。‘一种立场’应该在‘女性单元’里选。”
与《去马厂》形成鲜明对比的电影是女导演阿烂的《这个女人》,某种程度上,这两部电影都有着相对尖锐的“冒犯性”,却收获了截然不同的口碑,后者在数个媒体场获得高分。《这个女人》描绘了已婚女性在爱情、婚姻、家庭和母职之间的纠结和迷茫。与一般家庭结构不同,阿童肩负着养家的职责,一边在孩子和房子带来的压力里喘不过气,一边在意外的恋情里体会着感情的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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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这个女人》剧照。 (资料图/图)
由于该片采用近乎纪录片的拍摄方式,让观众充满了对该片真实性的好奇。有趣的是,尽管阿童的行为多少有些离经叛道,但部分观众却认为该片的女性行动可以更加激进,对婚姻进行彻底的反思。有观众表示疑问:“这个女主角似乎是很前卫的,但有时候又很保守,给我的感觉是既新又旧。”
或许,《这个女人》所反映的恰恰是普通女性的处境,她们或许谈不上有完整和充分的女性主义自觉性,但生活赋予了她们质疑和改变现状的勇气。
《去马厂》和《这个女人》体现出当下青年性别观念的两端,他们或者“固守成见”,或者“激越冒进”,却都反映出在这个性别观念发生激烈变动时代人类心灵的小规模震颤。对比同期正在上映的好莱坞电影《芭比》在中国舆论场的两极评价,有心的观众不难发现这背后社会议题的沉浮。
除此之外,以中年知识女性内心苦闷为主题的《长谈》(苏七七导演)和表现女演员处于“凝视”状态的《试镜》(曹冼导演)似乎都和《这个女人》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在真实和虚构之间反复横跳,给观众制造一种迷幻的障眼法,同时巧妙地将自己的女性意识嵌入其中。
除了性别,阶层同样是本届FIRST青年影展的高频词,不但有表现城乡差异的《苍山》《但愿人长久》,也有表现财富分配问题的《绑架毛乎乎》,精神和物质冲撞的《巢》,以及底层“失声”的《富都青年》。这些作品关注的场域广泛,不但有大城市北京、上海,也深入到中国的二、三线城市,甚至延伸到马来西亚华人,它们讲述故事的方式各异,却都表达着年轻人对快速发展的都市中被忽视人群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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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但愿人长久》长达三个小时,获得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奖。 (资料图/图)
最终获得“最佳剧情长片”的《但愿人长久》以四川某地的三代女性为书写对象,展现了她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情绪,以及从小地方到大都市变迁的心灵。三个小时的时长显示了导演秦天的野心,他在映后特别提到费孝通的学术著作《乡土中国》,希望自己可以就乡土社会的解构过程进行剖析。当然,冗长的叙事部分折损了观众的耐心,《但愿人长久》也并非一部尽善尽美的电影,它的价值在于,主创通过自己的真情实感,为人们展现了年轻一代眼中的“城市化”,让“回不去的故乡,留不下的城市”从一种概念转变为真实可感的人物与状态。
或许,电影作为一种大众文化精神的载体,依然是人类进行有效社会对话的最佳媒介之一,而表达的背后真的蕴含着一种精神的竞争,电影口碑的高低,或许不仅仅关乎技术层面的精致与否,也关乎社会整体观念的水位。
自我与市场
电影是一门颇为耗费资源的艺术,对于年轻创作者来说,市场需求和自我表达始终横亘在心中天秤的两端。
在颁奖典礼上,评委会主席陈冲的发言则让人玩味,她说:“我偶然听到创投评委的一句话:‘让年轻的创作者忘记自己,考虑市场需要什么’,但我觉得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自己……应该永远忠于自我。”
综观近年来从FIRST电影展走出来的青年电影人,成为电影工业中坚力量的导演不在少数,但更多的还是坚持进行艺术电影创作的作者。相较于成熟导演大多可以驾驭丰富题材,年轻作者往往选择从自身经验出发,讲述私人记忆和个人感受。
陈小雨导演的《乘船而去》是一部动人的家庭散文诗,故事发生在离上海不远的浙江小镇,以外婆患病到死亡前后的一段家族故事为核心,为观众揭开了一个普通家庭寻常生活背后的历史和隐秘。女主角念真大约是通常所说的“小镇做题家”,奋斗二十多年,经过两段婚姻,终于在上海拥有了所谓的中产生活。但人到中年的种种际遇,让她产生了某种自我怀疑,她在回家照顾母亲的时光里重新找回生命丢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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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乘船而去》剧照。 (资料图/图)
电影首场放映结束后,能容纳一千观众的青海大剧院一片抽泣声,与一般映后观众向导演提问不同,《乘船而去》激发出观众对个人生活的分享欲,不止一位观众分享了自己和家中老人的情感,抒发对童年的眷恋和对亲人逝去的遗憾。尽管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部电影寄托的是导演个人的情愫,但他却通过巧妙的转换,让私人情感进入公共视野当中。
《银河写手》是一部从作者经验出发的类型电影,以两位作者编剧生活的苦与乐为原型。这是一部类型杂糅的电影,明显带着“开心麻花”系列的风格,电影由几位单口喜剧演员出演,充满了编剧和电影爱好者才懂的“梗”。电影的核心其实讲的就是“北漂”青年追梦,但由于塞入了五花八门的段子,让观影的乐趣增加不少,该片的首映收获了四十多次笑声与十多次鼓掌,并最终斩获“评委会大奖”和“最佳编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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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北漂”编剧酸甜苦辣生活的电影《银河写手》获得电影展两项鼓励。 (资料图/图)
此外,以软科幻作为包装的童年往事《漫漫长日》,没有一句台词的《春日狂想》,传递女性命运的《苍山》等影片基本上都可以看作个人生命经验的影像延续,只是它们或者明白如话,或者晦涩难懂,形成了各异其趣的风格。
宏大叙事、公共表达、复杂议题是相对缺失的,喃喃自语成为一种反复吟诵的基调。总体来说,青年电影人往往拥有一个“老灵魂”,他们带着一种对逝去岁月的怅惘拿着摄影机倾诉。正如开幕片《艺术学院1994》指出的那样:怀旧或许成为一种集体的症候。
有趣的是,在众多电影中,敢于勇敢向过去挥手告别的往往都是女性。尽管学者戴锦华认为表达在收缩,“大多数电影都是朝向个体、家庭,其中带有无奈感的和解”。但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新与旧的拉扯之中,一种新的电影表达或许已经在酝酿之中。
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