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间里的招工“旺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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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浦东新区秀沿路3698号门外,近百只行李箱上堆满了被子、床单、衣物。一条栏杆分隔了两波人流:外面的人正探头向里张望,里面的人排成了一列长队,手里攥着白纸和照片。这里是上海地区最大的苹果手机代工厂昌硕科技有限公司。3月28日,工厂刚刚恢复招聘一两天。
这样的“盛况”,被周振拍摄下来放在抖音平台。快剪的视频配以高亢的音乐,一行文字在中央闪烁:“昌硕又开始站起来”,视频的抬头则是周振写下的黄字感想:今年“求职难”,外出求职越来越内卷!
作为头部招聘主播,刘超的直播间每天也涌入大量的求职需求,“超哥还招人吗”“超哥给介绍个工作”,相似的询问不停在留言区弹出。
《中国蓝领群体就业研究报告(2022)》显示,蓝领群体的就业渠道正在发生转变。蓝领劳动者通过“短视频/直播平台”求职的比例相比一两年间增幅达到12.4%,而熟人介绍、劳务中介代招等求职方式则下降。
直播间渐渐撬动蓝领就业市场,但直播带岗的火热,是否真的能解决招工难,找工难?
旺季遇冷
刘超的直播开始了,标题赫然写着“长白班,千万别错过”,强调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招聘机会。
在山东潍坊一间8人间的员工宿舍里,他开门见山地抛出了信息:“这是一家长白班的企业,做汽车线束,有10%的夜班,可以自愿申请,月综合工资在5000-7000元之间,工厂免费提供工作餐和住宿,四菜一汤可以选,米饭馒头都有,现在没有开空调,但也不冷,因为宿舍有地暖。”刘超指了指宿舍的地板。
屏幕的左下角不断滚动着提问:“这个工厂待遇如何?”“有江苏的工厂吗?”“需要什么年龄的?”“有五险一金吗?”...
今年2月里,刘超只直播了五次。在这之前,他的直播经常频繁到一天一次,每天下午5点准时开始。刘超告诉网友:年初周边的不少工厂招聘名额都满了,每一个进厂的普工名额都很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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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间里,刘超正在给网友展示工厂车间视频。
“今年活不好找,老铁们有坑就赶紧占。”招聘市场的冷,也传递到了周振的直播间里。
周振在上海市浦东区秀浦路的一家劳务公司做了近4年的劳务中介。公司1公里的范围内遍布着数十家工厂,其中有苹果手机在上海最大的代工厂昌硕。
大年初四周振刚上班,便打听到和公司长期合作的某家电子厂,竟然“背着公司偷偷摸摸招了两天工,怕规模搞大,停招了才和劳务们通了个气”。但是,这次招聘只要了几个人就停了,一直停到了现在。
周振觉得“蹊跷”。往年电子厂招工有两到三个旺季,包括年后的半个月到一个月。但今年年后以来,各家电子厂基本都处于停招状态。3月26日,停招近一个月的昌硕工厂恢复招聘,但据周振了解,这次招聘可能只会到4月1日左右,招满几十个人即停。“往年一次都是几百个,今年这个数字能到三四十就不错了。”
周振提到,“这是十年以来最冷的旺季。”订单、并购、产业转移等因素正让全国许多工厂的普工用工需求下降。但与此同时,市场上的求职者依旧络绎不绝,一时陷入“找工难”的境地。
“前天可以,昨天可以,今天就不行了。”周振在直播间里絮叨着,一个16岁的老乡弟弟拜托他找个工厂的活干,结果“因为工厂不缺人,每天的年龄限制越来越严”。
“很多人根本没有面试机会。”周振叹息,不久前一家工厂刚开始面试,当天门口有近2000人等候,通过面试的限额是50人。由此,工厂的人事只能通过一些“很硬性”的指标逐批淘汰:先是年龄,40岁以上的很悬;然后是学历,本科及以上学历的太高了“庙小容不下”;接着是身高、体型、衣着等等,不能太特别或突出。
今年大年初十,踏上找工之旅的王鑫便屡屡碰壁。他排着队等进厂,结果突然被告知员工招满了,换了下一家,对方干脆不招工。
王鑫只能暂时回家和爸爸一起做小工:帮拆电瓶车再分类,这是个纯体力活,一天下来,父子俩加起来可以拆完60多辆电瓶车,一辆车能挣到10元。虽然辛苦只要肯干也能挣,但王鑫觉得没前途,以后的日子仿佛一眼看到头。
用工困境
刘超和周振观察到,紧缩的用工需求下,“钱”成了绕不过的坎。
刘超当地的很多工厂,开出的工价从年前的25元一小时降到了15元一小时。
而周振的直播间里,问得最多的是“返费”,即普工在工厂内工作满一至三个月的约定期限后,拿到的一笔奖励金,其中30%左右会给到中介。
周振表示,现在很多电子厂取消了“返费”,变成了“同工同酬”:不到3000元的底薪加上加班费。“现在没人敢说我黑中介啦,根本没法黑。”周振苦笑,以往很多求职者投诉中介都是因为返费会先给到中介手上,一些中介就会押着不给或者牟取暴利。“返费最高的时候两个月能有3万元。”
“就拿昌硕来说,周一到周五加班是22元一小时,周末是30元左右一小时,原来旺季一个月能上29天班,现在想加班也不行,一个月最多也就上22到25天班吧。”周振算了算,目前电子厂普工的普遍收入不到5000元一个月,就在去年的下半年,这一数字最高能达到8000至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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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展示的昌硕工资单。 受访者提供
“熬不住了,我已经想走了。”电子厂里的一些普工纷纷抱怨道。员工流失,是很多企业一直遇到的问题。今年遇冷的行情,加剧了中小企业的用工困境。
“本身普工的流动性就很大,在厂里平均呆3到4个月。”周振描述,以某家大型电子厂为例,如果工人在厂里想要离职,只需要在线上办理离职手续,可以随时补办,工资仍然按工作天数正常结算。“如果是头部大厂,很多人会在旺季进厂,等拿到工资和返费后离开,等到下次旺季时再进厂,来来去去折腾四五次。”他认为如果没有返费,很多普工就不会“多熬几天”。
在江苏常州,徐坤是一家精密科技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负责人事等工作。他所在的企业,是为手机厂商生产零部件。每年9月到次年2月,订单量常常会突然增多,徐坤需要招到能立马上岗的工人。
之前,徐坤所在的企业会安排人去“摆摊”设点,去学校招人,也和劳务派遣公司合作。
他同样发现,人招来了,却很难留下。有人待不到一天就跑了,几天的培训可能也坚持不下来,会造成培训成本的损失;有新员工误操作速控机床,情况严重时会导致探头报废,人随时能走,但厂里面临的就是上万元的损失费。徐坤计算过,厂里新招的员工一个月的流失率在30%左右,3个月的流失率达到60-70%,很少有人能干满一年。
人走了,企业还得继续招工。花在一个员工招聘成本可以达到1000-2000元,徐坤曾经算过,他所在的企业投入在招人上的成本几乎占到了总成本的30%,“这已经超过红线了。”
信息障碍
周振最早也是一位流水线上的工人。
2014年,16岁的周振到江苏苏州一家电子厂求职。他并不知道这家工厂生产什么,就问了两个问题:“包吃包住吗?”“几号发工资?”
周振没料到,此后每天8小时里,他需要穿着几公斤重的无尘服,在10个机器之间来回跑焊镀钢板,这只是制作笔记本电脑背板的第一道工序。车间噪音很大,但他必须时刻集中注意力,谨防机器的切削液滴在皮肤上导致全身过敏、长痘。这份工作的工资是每个月3000多元。
“我干了15天就跑了。又找了两个厂子,分别呆了15天和4个月。”周振开始认识到,信息障碍是影响工人“愿不愿意干”以及“能干多久”的重要原因。“现在的人都很矛盾,平时问东问西精得很,一听到哪个厂钱多就一股脑往里钻,进去了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难免产生落差。”
正因如此,他在直播里直言不讳:“进厂99%的人都会被分配去拧螺丝,剩下的1%是偷懒的辅助岗位,可能需要特殊关系。”“昌硕的饭确实不如达丰,但8块钱的哪能和15块钱的比呢?” “这个厂虽然工资高,但要一直站着穿无尘服。”周振笑着回忆,别看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但都会成为“压死打工人的稻草”。他自己在第一家工厂离职,就是因为在闷热的厂房里工作一整天后,发现仅有的一顿盒饭里只有一堆菜叶和一块肥肉。
而刘超早已意识到,信息的“精准”,能缓解制造业劳动力市场的供需困境。
3年前,他开始做直播招聘业务,从一个制造业“小白”一点点摸索,知道了汽车厂的各个车间冲压、焊装、喷涂、总装都要干些什么;要了解的细节也事无巨细:住宿的房间四人间还是八人间,工作的时候穿不穿防尘服,一周休息几天,这些都是随时出现在公屏上的提问;他渐渐摸清了一些规律,把年龄放宽的工厂,体检费比较高的企业,可能活比较累工资也相对低;他注意到有不少超过45岁的人,因为不好找工作,游走在各大主播的直播间,寻求一个合适他们的岗位。
在刘超的直播间,通常一场直播下来,可以收到一两百个报名,最后可能会有30%的人选择来到他这里找工作。因为给江苏和周边地区的工厂通过网络直播招聘工人,这几年刘超在各平台积累了一百多万粉丝,超过1万名求职者通过他的直播间找到了工作。
但随着招工行情遇冷,刘超现在不敢轻易开直播,“怕辜负大家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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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职者在直播间右下角点击“马上报名”就可以填写基本信息。
周振想法恰恰相反,“直播能招一个是一个,多赚一毛钱是一毛钱。”招工变少导致中介生意惨淡、返费取消,也为他带来生计难题。
“我们的底薪只有3000块,其他都靠业绩提成。今年每个月的收入是往年的一半。”晚上十点半,今天刚完成五场直播的周振便开始给填写简历的人打电话,一直忙活到凌晨。他准备睡个好觉,早上七点起床准备新一天的直播。
转型路上
周振用“熬”形容在流水线上打螺丝的日子。
“并不辛苦,只是像一台机器。”他回忆道,早上八点起床洗漱,在宿舍楼外排着队依次打卡进入厂区,每一个人的厂牌上是一张照片和对应的编号。从早上九点多到晚上八、九点,周振陷入了打螺丝、等吃饭、打螺丝的循环。下班后他去网吧一钻,回宿舍倒头一睡,第二天是新的“三点一线”。
2018年年中的一天,周振突然觉得很“重复”,他想尝试变化一种生活,决定摆脱四年的工厂生涯,这才找到了现在的劳务派遣公司,提出想做一名劳务中介。“我当时既期盼人生的改变,又害怕不确定的未来。”
新的招工旺季将至,此刻的周振再次陷入迷茫。他用手指掰扯着最近听说的消息:一些当地的电子厂商已经将部分手机制造订单转移到越南、印度等劳动力更加低廉的国家;一些工厂在适应数字化趋势,将用机器人替代一批人工产线;国内的消费者对电子产品没那么感兴趣了,会不会影响订单...
这些消息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过去的十年里,制造业的劳动力结构正在发生转变:劳动力价格上升,更多人和周振一样渴望摆脱机械的工作模式。同时,企业正从劳动密集型向智能制造转型,不再完全依赖单一的国外客户,布局新的业务赛道,提高自主创新能力,由此产生了流水线普工需求变少、技术型工人供给不足的矛盾。
当周振看到转型路上的挑战,刘超从中窥见了更大的机遇。
目前刘超打算停一段时间的直播,谋划开拓新的方向。刘超开始寻找技工学校谈合作,在直播间招来有意向学习技术的人送去培训。他在直播间里表示,工厂随着技术升级,更需要有技术的技工。“我们按照企业的岗位要求培养一批人,能让他们到了企业立马就能上手工作。”
徐坤算过一笔账,如果公司来培养这些技工,可能需要投入6个月的薪资成本。如果利用定向培训的技工,投入的钱可以减少一半。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拍即合的事。
今年2月21日,刘超专门开了一场直播,想要招徕一批18-35岁初中以上学历的求职者,集中去培训学校学习技术。
开这场直播前,刘超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愿意花时间学技术,“很多人的想法很简单,我找到你就是为了找份工作,能立马挣钱,至于学不学技术不重要,甚至他们会觉得学习会浪费赚钱的时间。”
王鑫在做小工休息的间隙,打开了手机,恰好刷到了刘超的这场直播。这次找工作碰壁,让王鑫开始觉得,自己初中开始出来打工,但并没有什么技术,才会导致现在的被动,他觉得是时候做出一点转变。
半个月前,他和同样被直播间吸引来的十几个人,一起去往河南的一所技术学校学习。王鑫第一次认真学习了电工相关的基础知识和实操技术培训。班里多人大部分和他一样,初中毕业就没有再念书,如今都要从头学起。他在学习过程中了解到,技工刚进厂可能收入和普工差不多,“但几个月后,收入就拉开了。”
王鑫突然感受到了“危机感”,他后悔没有早一点学门技术,但好像也不晚。现在他是被别人选择的人,他希望有天自己可以选择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