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戏剧史上,《关云长大破蚩尤》名声并不显赫,一是因为它系元末无名氏作品,非出自名家巨擘之手;二是以思想性和文学艺术性来衡量,此剧确有一些让人诟病之处。然而,如果从民俗学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一剧本,就会发现,此剧在关公崇拜的流变中不仅作用巨大,而且有不可替代性。众所周知,民间关公崇拜的形成是一个逐渐强化的过程,而《关云长大破蚩尤》一剧正处在关公崇拜形成之初始状态的关键时刻。此剧借助关公战胜蚩尤的戏剧演示,完成了关公从土地神升格为战神、雨神的加冕礼。由此开始,关公逐渐衍化成为能左右国运、服魔降妖、去怪驱邪,能掌管生死、财富、子嗣、医药,具有全方位功能的神祇。
说《关云长大破蚩尤》反映了关公成为战神的初始状态,就不得不把视野放宽到关公的对立之方——蚩尤。蚩尤在中国神话中的神格是多元的。尽管他背负着“惟始作乱,延及平民”[1](《周书·吕刑》)的恶名,又因被黄帝战败而遭杀身,却也并未因此而被视为等闲鼠辈。《鱼龙河图》说,黄帝在降伏蚩尤后,没有杀死他,而是使之制八方,甚至在蚩尤死后,天下纷扰时,用其像也能起到“八方万邦皆为殄服”[2](卷79)的奇效。由此可以窥出,蚩尤在历史上早就成为众人敬畏的战神形象。
具体来说,蚩尤正式以“兵主”而位列八神的祭祀,当不晚于姜太公的时代[3](卷28,《封禅书》)。其后,蚩尤更是成为全国性祭祀的战神。如在秦代,蚩尤在“东方八神将”中位列第三,以“兵主”神位享受祭祀,其地位颇为显赫;汉高祖刘邦初起时,“祠蚩尤,衅旗鼓”,等到他四年后平定天下,又“令祝官立蚩尤祠于长安”[3](卷28,《封禅书》);至宋代,宋太宗出征河东的前一日,还“遣右赞善大夫潘慎修出郊,用少牢一祭蚩尤、祃牙”[4](《礼志》)。
相对来讲,关公祭祀的发生却晚得多。人们对关公的祭祀始于唐德宗建中(780—783)年间,关公等六十四位武将成为武成王姜太公弟,配享祭祀。但关公当时的身份仍是“蜀前将军汉寿亭侯”[5],地位并不显赫。宋人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十载:“唐咸通乱离后,坊巷讹言关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6](P1534)这则传说表明,关公的神化在唐朝已经开始。
至宋代,关公的地位进一步提高。“哲宗绍圣二年五月,赐额‘显烈’;徽宗崇宁元年十二月,封武惠公,大观二年,进封武安王。”[7](《礼二十》)武安王名号的加封,显示了对关公以武功治安天下的期待。与此同时,蚩尤作为与战争有关的神祇祭祀的记载,已经渐渐淡出。
至元代,关公庙明显增多。元文宗即位不久便加封关公为“显灵勇武英济王”,并“遣使祠其庙”[8](《文宗纪一》)。封号中有“显灵”与“勇武”字样,表明关公和战争已有进一步联系。《关云长大破蚩尤》的创作正是形成于这一历史时期。
剧作中,张天师在介绍关公时,除了赞美其忠义,还夸他“忒忠直,忒忿怒。有胆量,有智谋。则他那三停刀古今皆无。那其间扫灭了那邪神到大来是福”[9]。狂妄自大的蚩尤终抵挡不住关公,而遭擒被获。剧中的关公与蚩尤,借助一场战争完成了权力和地位的升降转换。此后,蚩尤在正统祭祀中悄然淡出,关公则成为神威义勇的武安王、崇宁真君,声威日隆。
在小说与戏剧里,关公被尊为真君与佛门护法、三界伏魔大帝以及令二郎神钦敬、令九尾仙狐闻而生畏的“老祖”。在民间传说中,关公显灵助兵的故事层出不穷,而兵将出征前祭祀关公的现象更是普遍。如在明代,既有关公率十万阴兵协助朱元璋在鄱阳湖打败陈有谅的故事,也有明成祖在北征雅失里途中,关公为其军队做前导,助他开路的传说。在清代,奕经曾于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奉命主持浙江军务,当英军抵达浙江海面时,便去西湖关帝庙求签。在民国北洋政府时期,把关公奉为“军神”;甚至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上海一带还流传着《关帝爷劈炸弹》、《关帝显圣抗日》等关公抗日保民的故事[10]。
从这里可以看出,在关公取代了蚩尤的战神位置后,其影响已逐渐深入民心。
蚩尤作为火神或旱神是众多学者的看法。丁山还认为,黄帝杀蚩尤的神话实际上“象征祷雨之祭,用畜水的应龙决杀旱龙的寓言,所谓‘炎帝为火灾’的本事,也即是蚩尤为旱灾的变相”,因此,蚩尤就是旱魃神,而阪泉之战“只是把农业生产者受了旱灾的威胁而举行祷雨的典礼演绎成为祷雨的神话而已”[11](P403) 。《山海经·大荒北经》所见黄帝与蚩尤之战的神话,是由当时齐东野人之间“打旱魃”的风俗演变而来的。而黄帝与蚩尤交战的结果是“所居不雨”、“故下数旱”,即遭旱灾。在干旱少雨的北方,人们更容易把导致干旱的罪魁祸首和名声不好的蚩尤联系起来。在今山西寿阳一带,有一种祭祀性的表演叫“耍鬼”,又叫“爱社”,是一种处于傩舞和傩戏之间的表演形式,表现的主题是“轩辕黄帝大战蚩尤”这一传说。这种表演于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三日在轩辕庙会上举行。除此之外,演出最频繁的场合就是在求雨仪式上。既然作为蚩尤对立面的黄帝可成为人们求雨祈拜的对象,那么,作为传说中战胜蚩尤的关公,求雨时受到民间的顶礼膜拜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关云战大破蚩尤》剧作之中,玉泉山长老说关公“惟尊神享祭三遍,是四月八日,五月十三,九月十三日”。关公也讲,“五月十三日早晨至少啊,有一千个罪人,我是这大祠堂玉泉山一个土地神,他每唱罢三声喏,闹炒炒众黎民不一时将我抬出这庙门。”[9]这与民间抬关公出巡求雨的情景很是相似。如历史上,河北、山东一带,遇有久旱不雨的年份,农民便会求诸关帝。人们把关公像从关帝庙里请出,众人头戴柳枝编帽,手拿柳枝随后而行,抬着关公像在村中田间转上几圈。如果几天仍不见效,就会请来关帝,把他的塑像放在大太阳地儿里晒几天。
在《关云长大破蚩尤》的剧情中,也很容易将关公和降雨联系起来。蚩尤宣称:“吾今将盐池之水拘摄枯干,教民间百姓无盐食之苦。圣人得知亦与吾神立庙,那其间风调雨顺、黎民乐业;若不与吾神立庙,我冰雹乱下,损坏田苗。方称吾平生愿足。”[9]蚩尤成为给农业生产带来危害的人物,关羽则成为农业的保护之神。而且,将盐池之水摄干,也容易和久旱不雨联系起来。关公与蚩尤交战时,风雹雨骤,风雨过后,盐池复旧如初,易使人和干旱后天降甘雨相联系。
山西雁北民间有“赛戏”,俗称为“赛”,又叫“赛杂剧”。在应县,每祈雨必演赛戏,因而又有“水赛”之称。据考查,赛戏原是由晋南的锣鼓杂戏流传到雁北的剧目,剧作和演出形式大体相同,与晋南的锣鼓杂戏一样,也以《关公斩蚩尤》为祖戏,在演出之前,也有一套游村敬神的仪式。流传于上党的队戏则是一种迎神赛社的演出活动。有队戏、院本、杂剧的名目,统称“神戏”,而以队戏为祀神的正统戏。队戏的传统剧目中即有《关大王大破蚩尤》。自然,这里的《关公斩蚩尤》、《关大王大破蚩尤》与《关云长大破蚩尤》搬演的内容并不一致,但两者属于同一系列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这说明,《关云长大破蚩尤》不仅显示了关公的雨神性格,而且也成为求雨于关公的娱神之剧。
另外,关公成为雨神似乎也受惠其姓名。关公,名羽,字云长,名与字无不和雨密切相关。云是雨的前兆,“羽”是“雨”的谐音。想到古人穿着黑衣拿着羽毛舞蹈,唱着“云汉”的诗章来祈求下雨的情景,关公成为雨神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此之后的民间传说中,关公以降雨等方式解决旱情的相关故事非常普遍。流传于河北的《关公斩太阳》,关公吐出的唾液就成阵雨;流传于浙江的《巧施及时雨》,关公死后被封为雨神,《磨刀伏蛇精》讲关公磨刀就会下雨;流传于湖北的《关公借雨》,讲关公借雨磨刀,并解救了旱情;《解州盐池草龙的传说》里说,关公的前身是解救解州旱情的草龙,关公自己也使大旱六年的解州获得丰收;《雨仙转世》说关公是雨仙转世;《关公出世》里关公的前身是为民解除旱情的露水龙。这些故事表明,关公作为雨神的观念已经深入民心了。
正像黄帝战蚩尤神话的产生一样,“关云长大破蚩尤”的传说与戏剧表演的出现也系因民众的需要而定。蚩尤与黄帝战败于阪泉的古史传说,似与历史上齐地政权更替有关。田齐取代姜齐之时,因田齐自称黄帝之后,为了强调自己篡得姜姓政权的合理性和正统性,于是编造了田齐高祖黄帝战胜姜姓战神蚩尤的神话[12](P227)。而在宋代,讲求“文治”而非“武功”的宋朝廷面对异族的进攻,过着割让领土、交纳岁币忍辱负重的生活,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廷都希望得到战神保护以扭转战争颓势。在这种情况下,与蚩尤相比,英武善战又讲求忠义、辅助弱小的关公更易受处在战争劣势的宋朝人所喜爱。如宋人郑咸在《元祐重修庙记》中说:”然皆谓侯英武善战,为万人敌耳,此不足以知侯也。……苟不明忠节大义,孰肯抗强助弱,去安而即威者?”[13](P112 )《关云长大破蚩尤》传说的出现,以关公来取代蚩尤,使关公“名正言顺”成为新的战神,正反映了这种需要。
向关公求雨的记载可见于元代,如元《至顺镇江志》云:“关王庙,在江口坊竖图土山之侧,大德三年,县尉孙琳鼎建。天历元年,封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夹注云:“大德三年秋旱,县尉孙琳祈雨有应。飞蝗渡江,又祷于神,禾稼无伤,乃率众建庙焉”[14](P332-333)。
古人靠天吃饭的农耕模式是树立诸神、祈保福禄的前提,某些求助祈拜行为偶获成功,接着便会响者如云,传至后代。以战胜干旱之神蚩尤的形式来确立关公作为雨神的地位,只是关公能降雨的一种阐释方式罢了(如说关公是能降雨的龙或人物、神仙龙转世,是另一种阐释方式)。
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在明清时期关公的地位进一步提升。首先,是帝王对他的尊崇和鼓吹,如明代皇帝对其多有封赠;而清代,他更是上升为“武圣”的地位。其次,是文人的渲染,如在《三国演义》、《关帝圣迹图》、《关帝志》等作品的夸饰下,关公的影响进一步扩大。而所有这些又强化了对关公的民间崇拜,使关公的神职不断增强并扩充,成为具有全方位功能的神祇。
要之,关公成为后世全方位的神祇,虽然不是《关云长大破蚩尤》剧本的完全之功,后世帝王的褒扬和后代小说戏曲的渲染也起到非常大的作用,但该剧的开创之功是不能抹杀的。
[参 考 文 献]
[1]尚书[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2]李昉 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4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脱脱 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王溥.唐会要[M].北京:中华书局,1955
[6]笔记小说大观:第3编(第3册)[M].台北:新兴书局,1985
[7]徐松.宋会要辑要[M].北京:中华书局,1987
[8]宋濂 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9]古本戏曲丛刊编委会.关云长大破蚩尤[A].古本戏曲丛刊四集之三脉望馆校本古今杂剧:第52册[Z].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10]马昌仪.关公的民间传说[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
[11]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12]上海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民间文化:第3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1
[13]朱一玄,刘毓忱.三国演义资料汇编[Z].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
[14]俞希鲁. 至顺镇江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来源:关公文化旅游
原标题:元杂剧《大破蚩尤》与关公战神、雨神崇拜的发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