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布兰切特凭借在《塔尔》中的表演获评第7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资料图/图)
《塔尔》的北美票房并不高,不足六百万美元,但引发的讨论却远多于一般的文艺片,尤其在西方文艺界。有观众提问:“莉迪亚·塔尔现在境况如何?”甚至有媒体把该片标注为“传记片”。这导致主创在面对媒体时,被迫不断强调这个角色纯属虚构。在真实的古典音乐界,你甚至找不到一个或几个可以充当塔尔原型的真人。然而,围绕她的名人基本都是真的,连开场采访她的纽约客艺术节记者都采取实名制;中国指挥家余隆也出现在台词里,说西方唱片公司捧他是为了争夺中国市场。
柏林爱乐乐团的指挥不是女性,全球N大交响乐团的艺术总监(即常驻指挥)至今仍未有女性担任。这个现实与虚构之间的巨大鸿沟,让众多观众不知所措。影片究竟是在暗讽古典乐界的男女不平等(某些名乐团早年明确不招女乐手),还是在批判男权对女性的同化(塔尔的着装与做派有男性化痕迹)?
影片中塔尔提供了自己的答复:她能登顶该领域的巅峰,跟她的性别没有关系。一个更有趣的线索来自扮演塔尔的凯特·布兰切特跟杨紫琼的对话:杨紫琼说她在《瞬息全宇宙》中的角色原本是为男性创作的(据传编导心目中的最初人选是成龙),布兰切特说她的编导陶德·菲尔德最初的设置也是男性。但也有报道说该角色是为布兰切特量身定做的,如果她不演,菲尔德宁愿不拍。由此可见,主角设定成男性是非常早期的想法,创作剧本时显然已确定为女性。
此外,是否可以推测:这两部电影的主角是男是女,并非决定性因素。对于《瞬息全宇宙》,这一改变使得人物关系更为精彩,但对于《塔尔》,这个改动无疑会撬动很多人的“奶酪”。在女性主义风起云涌的当下,制造性骚扰的“主谋”居然是女性,未免太偏离“正确”立场了吧?更为甚者,塔尔不仅是女性,而且是公开的蕾丝边。这一身份在西方简直是根红苗正到了刀枪不入的境地,不信你看一下当下的好莱坞影片,比如《利刃出鞘2》,无需掌握任何推理技巧,仅凭种族、性别、性向,就可以准确无误地预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有一个例外:塔尔隐瞒了自己并不富庶的家境,把土气的名字琳达改为洋气的莉迪亚,那是因为,白人中的穷人并不是白左同情的对象,而被普遍视为支持川普的红脖子。
关系暧昧的霸凌
陶德·菲尔德当然知道绝大多数性侵事件是男性针对女性,影片中也提及了两位受到如此指控的古典乐知名指挥家。如果说1994年的《桃色机密》中黛米·摩尔“性侵”迈克尔·道格拉斯仍有哗众取宠之嫌,那么,《塔尔》显然是为了揭示这种职场行为的本质,那就是权力。从这个角度讲,塔尔的性别及其他身份特征对于这个故事绝非关键,重要的是她的生杀大权,她的一句话、一封信可以葬送一个年轻人的前途,那才是她无法抗拒的“魅力”。
在电影《塔尔》中,指挥家塔尔掌控着行业里许多人的生杀大权。(资料图/图)
影片采用了类似毕加索作画的方式,通过她跟四个不同人物的关系,组合成一幅全景图。一个是法定配偶,乐团的首席,心态像极了宫斗戏里的皇后,对于“皇上”的荒淫无耻敢怒不敢言;第二个没露正脸,其自杀前的爆料是导致塔尔倒台的导火线;第三位是她的助理,鞍前马后更像是生活助理,显然快要“失宠”,但为了争得一席之地保持着低声下气;第四位是新来的大提琴手,俄国美女,貌似对游戏规则一无所知,不停地“无意识”放电;因为她,塔尔网开一面,显示出超人的“伯乐慧眼”。是不是有点像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
本片最大胆之处,是通过这一鳞半爪,深入挖掘出人际关系的微妙与复杂。在这里,你看不到身体的暴力,也看不出明显的钱权肉体交易;大提琴新秀似乎心甘情愿,甚至是主动勾引;塔尔犹豫再三而不推荐助理,貌似为了避免任人唯亲;自杀的旧宠有可能情绪不稳定,不能胜任乐团指挥的重任……所有这些关系,你只要稍微移动自己的视角,便可看到不同的样貌,得出不同的结论。影片故意不展现其中任何一段关系的全貌,这让观众无法轻易站队,得出她是“渣男”的二元化结论。正面描写的少数细节之一,是她“破格提拔”大提琴独奏那段:该新人确有明日之星的造化,但塔尔如此重用,显然不仅是因为对方的才华。
说到这里,我突然联想到好莱坞最大的性侵犯事者哈维·韦恩斯坦近日在洛杉矶的案件进展。几位女性(包括现任加州第一夫人)均对他提出指控,然而,陪审团在长时间讨论后,仅认同其中一位的指控有效。原因是,这几位在事件发生后均跟哈维保持了联系,有轻松自如的邮件为证,因此,陪审团怀疑,她们跟哈维之间摆脱不了某种好处交易的干系。只有一位指控者,事先并不知道哈维是谁,事后也没跟他套近乎,所以她的“一面之词”就被法庭采信了。
塔尔的所作所为(可以简化为“始乱终弃”)似乎还没踩到法律的红线,但无疑违反了职场道德。利用职位、名气、权力、影响,有形无形地做那种交换,即所谓的“潜规则”,颠覆了早年文艺作品里那些美好的师生恋、师徒关系和上下级关爱。
电影《塔尔》中呈现了指挥家塔尔与多名女性之间复杂微妙的亲密关系。(资料图/图)
艺术家与魔鬼之间
前任的玉石俱焚成了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而给塔尔致命一击的却是一个短视频,也就是影片开场不久她在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大师班上课时被偷拍的视频。这是该片无数精彩场景之一,近乎一镜到底的调度,为观众铺陈了一个傲慢天才的画像。无论你是站在学生一边,还是认为塔尔说得有道理(是那个学生把无知当作新潮),你都无法否认,塔尔并没有对该学生或在场的其他人做出任何超越老师伦理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见过更凶或更刻薄的老师。但短视频通过剪辑,愣给做出了塔尔性骚扰学生的效果。
评价一位艺术家的创作是否要考虑其品行?塔尔与她的学生持有不同的观点。(资料图/图)
这跟大卫·马梅特著名话剧《奥利安娜》(1992年)有异曲同工之妙:剧中的教授是一个极其傲慢的人,但让他社死的却是最能立竿见影的性侵指控,学生的证据每一个字都确实出自他口,但唯有见证全过程,才相信他犯下的恰恰不是那个错。问题是,塔尔那堂课的学生谁会出来替她辩护?柏林爱乐的乐手更是不会为她说话,参照他们平日的所见所闻,或许他们也相信塔尔把大师班办成了选妃班。这一情节是对社交媒体的肯定,还是对“社死行为”(cancel culture)的抨击,影片特意持模糊态度,让观众自行判断。
《塔尔》并没有厘清法律和道德边界的企图,但它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却经常被混淆的议题:艺术家及其创造的艺术是否可以分开?塔尔无疑是一位世界顶级艺术家,其成就可对标真实生活中的伦纳德·伯恩斯坦或阿巴多,这还没算上她的女性身份;然而,指挥台下的她确实有魔鬼的一面,这不仅表现在她私生活的四个阶段,也表现在她跟所有人的交往中。古今中外有多少艺术家有或轻或重的同类行为?恐怕多如牛毛,有些还被传为美谈。如果按照当下的社交媒体标准来衡量,估计整个艺术史会被压缩掉一半甚至更多。按照开场大师班那个男同学的说法,巴赫的“罪状”是生了二十来个孩子,尽管没出轨,但“播种机”显然不符合新一代的伦理。可见,从韦恩斯坦的“霸王硬上弓”,到自恃清高、揶揄学生、暴戾乖张、霸凌下属,或者像马勒那样逼妻子放弃事业,艺术家“缺德”是一个跨越法律、道德、行规、性情的渐变光谱,很难用一个标签来概括。
塔尔受到“性丑闻”的重创,与其指挥工作无关的生活场景也会引发她痛苦的生理反应。(资料图/图)
诚然,有些职业能相当程度地躲避这类陷阱。陶德·菲尔德在编写这个故事时,也考虑过给塔尔其他职业,他最终选择古典乐,是因为乐团指挥的工作最为视觉化,真的就是高高在上,让全团人被ta一根棒弄得团团转。当然,选择这个职业也提高了影片的观赏门槛,尤其是大段的专业阐述,连普通的古典乐迷都未必能百分百消化,但也确实提升了影片的质感。不过,跟2021年的电影《驾驶我的车》炫耀话剧知识相比,本片对古典乐的展现更像是由内向外的自然渗出。
不可否认,《塔尔》带有浓厚的精英色彩。它展现了焰火与海水交织难分的人性和情境,会让那些视立场高于事实的人咬牙切齿;它打乱了看标签判断好人坏人的习俗,让普通观众无所适从。影片方方面面都力图反常规,挑战着观众的审美与认知,连同时具有超高理论和实践的马丁·斯科塞斯都叹为观止。这是一部值得细细琢磨的作品,每看一遍都可以发现全新的细节(比如末尾那个东南亚按摩院的小姐排列),我甚至可以想象若干年后大学课程专门分析该片的每场戏和每个处理。即便是凯特·布兰切特的表演,也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诠释,她的一个表情或动作往往包含从自信崇高到卑鄙恶毒等多重涵义。从一个角度看,塔尔完全不存在,是架空的人物;换一个角度,菲尔德和布兰切特让我们看到了塔尔无处不在,她既是伟大的,又是猥琐的。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周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