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的拔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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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卫健委宣布将“新冠肺炎”改名为“新冠病毒感染”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在等待网约车的漫长过程中,我眼瞅着不远处的快递员顶着个鸟窝一样的乱发,带着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急促又小声地和客户打电话:
哥,您还是受累下来一趟吧,小区门真的不让进…
同样受累的,还有“新十条”后觉得怅然若失的保安大哥。他用防贼的眼光在快递员与我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琢磨这个形迹可疑的gai溜子是谁,大清早的没打算干好事?
此时的北三环外,那幢疑似灰白的高大建筑与灰蒙蒙的天色纠缠在一起,竟然分不太清楚两者的界线——哪怕大楼的西北方明明还挂着一轮昨晚的圆月,白惨惨的好似死鱼的肚皮,照着大楼下那棵像是由黑纸剪成的枯树,黑黢黢的显眼得紧。
在有气无力的月色衬映下,这个城市荒谬得好似都市怪谈。
即使从审美角度,这个怪谈都市的整体风格,也粗粝得如同北方农村过年时贴在窗前的剪纸,偏偏走的还不是“年年有鱼”的喜庆风。
我就这样,心情复杂地走在拔牙的路上。
摘牙不脚疼
据说,人类幼崽对于掉牙的恐惧深入骨髓,成人必须加以适当的干预与引导。
例如在英美等国,儿童掉落的乳牙应该放在枕头下,第二天就会有牙仙子用小礼物换掉它。而且这个牙仙子与时俱进,替换的礼物从一个便士进化到一枚糖果,近年来更有向一盒巧克力发展的趋势——当然,《小猪佩奇》里“牙齿换金币”的美好愿望,可能与猪爸爸乔治的“钞能力”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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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而言,我国儿童的换牙仪式就朴质得多,只要遵循“上牙扔土里,下牙扔房顶”的古训,感受到长辈对幼儿牙健康的祝福即可。
但对于成年人而言,牙齿问题则为难得多。
例如传统相声小段《拔牙》,就生动地描述了整个过程。
话说津门南市摆摊儿的牙医,就这么搁一洋面口袋,上头放着一大堆不知是什么的牙齿,蒙古大夫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喝茶,等着捂着腮帮子的主顾上门。
过了一会,来了一位愁眉苦脸的倒霉蛋,小心翼翼地询问拔牙痛不痛。大夫誓誓旦旦地保证:
你放心,我这儿摘牙不jio(觉)疼!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就试试呗…
于是,蒙古大夫打口袋里掏出一根超级坚韧的二胡弦儿,一头套在病人的牙根上,一头栓在桌子腿旁的铁钉上,留下一头雾水的病人以“蹲踞式”的姿态撅在那里怀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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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不紧不慢地宣布到了上药环节。只见他掏出个密封的瓶子,小心翼翼地往桌子上倒了半瓶黑色的火药(就是过年时放铳、点鞭炮时的黑火药),然后一边抽烟一边和病人唠嗑,末了,把烟头往桌上一扔…
只见“轰”的一声,桌面上火花四溅。半蹲着的那位那见过这架势?当场“嗷”的一嗓子跳起三尺高。
这牙,就拔掉了…
你还别和蒙古大夫理论,因为他早告诉你了:
我这儿摘牙不jio(脚)疼!
霸道智齿赖上我
(一)横行的智齿
人类对拔牙的不良体验,始于艺术,终于生活。
例如相声艺术让你感到会心一笑,但生活却会告诉你,某位心心念念不能停止的好姑娘,就因为智齿发炎而强行忍着,一张浑然天成的瓜子脸硬是憋成了西瓜子脸,最后长成了不可逆转的国字脸,令人不胜唏嘘…
例如生活又告诉你,人类的牙齿在28-32颗之间,其中有1-4颗牙齿通常在16-30岁时才会萌出,因而古人有着“智齿萌出、智慧到来”的美好祝愿加成。但我恶意地联想,这“可能长,也可能不长”的几颗牙齿,如同薛定谔的猫一样考验人类智商,难怪有一个玄幻的名字:
智齿。
遗憾的是,智齿在萌生时往往会因为口腔空间不足而造成异位,进而引发智齿冠周炎。因此在口腔科,大夫的建议往往是预防性拔除。
如果没有“应拔尽拔”,后果可能很严重。
——例如十多年前的我,在痛得鬼哭神嚎之下,不得不预约了口腔医院最早的号,在早晨6点多就奔赴医院。
当时,按照口腔科大夫深入浅出的科学解释,我的情况比较复杂。
首先,如果按照“智齿≈智慧”的换算关系,我可能属于猪脑过载、智慧溢出的那类人。因为我不但用满了4颗智齿的指标,甚至还额外多出一颗,共有5颗智齿!
其次,专家都说了,成年人每天工作8小时、居住90-140平米的房子最合适。由此可以想象,这么多牙齿密密麻麻地挤在空间有限的口腔里,自然就很不幸。例如我口腔左下的那颗智齿,就完全埋伏在牙槽骨内,和山间竹笋一样顽强地横向生长(学名“阻生”),把旁边的健康牙齿活生生地挤成了猪腰子一样的形状,进而引发了牙髓炎。
总而言之,给那颗凹形怪状疑似腰果的正常牙齿消炎、装牙冠是应有之义。但在此之前:
这霸道总裁一般的智齿,不拔不足平民愤!
(二)牙椅太晃
于是,我就这么一脸懵逼地被领到了诊室,且进门就领教了一个下马威。只见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凉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当然,如果她没有以最大分贝凄厉地喊妈妈的话,那就更可爱了。
也许是看到了我的紧张表情,大夫轻声解释,这并非口腔科常见的现象,通常打了麻醉药后是不会疼的。
当时我还太年轻,听不懂“通常”背后的含义。
在向护士示意上双份麻药的时候,大夫好心地告诉我,我这样完全阻生的智齿长得太深,拔除难度较大,所以在上药时需要:
加大剂量。
一根粗大的针头刺入口腔,5分钟后,过量的麻醉剂发挥了作用。如果不是那杏仁味的苦涩刺激着味蕾,我甚至都感觉不到口腔这个部位的存在。
而大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料到我的这颗智齿居然顽强如斯——直接拔不出来,准备夹碎又找不到受力点。在往我口腔里注射第二轮麻药之后,大夫决定向科室求助,最后,该科室最德高望重的牙科主任表示:
别慌,我会出手。
但代价是,我的四周密密麻麻地云集了一圈穿着一次性工作服、带着大口罩的医生与实习医生,不顾大眼瞪小眼的我的主观感受,潜心观摩这次难得的专家级施法。
专家不愧是专家,在累得满头大汗之后终于给出了最终方案:
用特殊工具护住被侵犯的正常牙齿之后,对智齿进行强力破甲。
考虑到这个过程对于施法者的体力有较高要求,高智低体的法师显然不大合适,于是一番商议之下,他们请出了口腔科最强壮的男护工出马。
当两位医生用不知什么工具把我口腔精准地固定并传导后,那位“身高八尺,膀阔三停,声如巨雷,势如奔马”的护工英雄鬼魅一笑,举起特意借调而来的铁锤…
事实上,我有理由怀疑,这玩意属于传奇装备:
奥丁的铁锤。
总之,狂战士用神器在精密的支架工具上“Duang~Duang~Duang”地猛敲,旁边传来老主任的一声声加油号令:
很好,角度对了,加大力度…
只剩下二脸懵逼的我,眼瞅着正义的铁锤落下,带着红色的粘液(疑似分泌的口水)如喷泉一样绽放,又在万有引力作用下徐徐落下,甚至迷住了我的眼睛…
一时间,我竟然明悟了哲学三问: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特么究竟在干什么?
说实话,麻药的作用还是咣咣的,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只感到天旋地转:
妈的,这专业级牙椅也太晃了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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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交惊魂
在法师施法和战士物理攻击联合之下,再霸道的智齿也经不起这番折腾。
终于,它碎了,然后被一片片地取出。
随后,大夫与患者进行了新一轮的亲切磋商,一时宾主尽欢。医生特意叮嘱的是:
麻药散去之后会有一定的疼痛感,务必不要舔舐伤口;同时,口腔会分泌大量唾液,请尽量保持静止,实在不行就咽下去,不要随意吐出。
说起来,整个拔牙过程其实不算太久。回家时候,可能是麻药作用,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更可能是临时早起后的生理代偿,我迷迷糊糊地在座位上打起盹来。
当然,即使是在睡梦中,我也没有忘记医嘱。哪怕口水如望梅止渴一样肆意横淌,我也如同练着蛤蟆功的欧阳锋一样,鼓着腮帮子一动不动。
这时候时间还早,太阳才升到一半,开往郊区大学城的公交车根本就没几个乘客(相反,从郊区进城方向的人倒是多了不少)。例如我乘坐的这趟无人售票车,除了司机和我,就只有两位大学生情侣。
闭着眼睛,我感知到两位年轻人在你侬我侬,不觉露出了神秘的姨母笑:
哎,年轻真好!
但过了一会,两人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低,我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孰不料,当汽车快要到下一站时,我明显听到两位大学生急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车门口,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冲司机喊:
师傅快停车,我们这站就下了。
这些年轻人啊,干什么都不沉着稳重,明明还不到高峰期,在空旷的车厢里竟然猴急猴急的…
想到这儿,我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咸咸的液体。
且慢,似乎有哪儿不对劲!
我一个激灵地睁开眼,赫然发现刚才睡得太沉,充盈的口腔液体来不及吞下,正顺着嘴角“嗒嗒”往下淌,甚至还产生了拉丝效果呢。
开往郊区的公交车、零零散散的乘客、双目紧闭嘴角留血的病患…这显然凑齐了鬼故事的所有元素,可不让对上脑洞的两位大学生一惊一乍,推理出惊人一幕嘛?
我当时就感觉输麻了,被拔了颗牙不说,还险些被当成吸血鬼,就差迎来大蒜与银器的攻击了。
更让我纯纯大无语的是,两位脑补过于发达的大学生,你们如果笃信自己的推理,为什么下车前不悄然提示一下公交司机呢,他也是无辜的好么…
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我对于这个世界的悲观,似乎又多了几分理由。
提前吱一声
十多年后,我再一次走在了前往拔牙的老路上。
这一次点儿太背,在一波阳过和退烧后,我感到口腔里有实实在在的异物感,扎得腮帮子生疼。尤其是一觉醒过来后,痰液后带着大量血丝,活脱脱的像含了一块毛血旺。
这艹蛋的体验,感觉可还行?
在经历了一周多的恢复、核酸检测呈阴性之后,我终于得以进入医院检查。
好消息是,我之前怀疑的牙冠材料变形尚未出现,免去了反复矫正的痛苦过程。而坏消息是,经过确诊,这一次是口腔最上方的智齿损坏,已经形成明显病灶。由于这颗牙齿是最靠近鼻腔的,如果不及时拔除消炎,很可能导致鼻腔的病变。
还能怎么说?那就预约拔牙吧。
反正我已经是熟门熟路的一枚老司机了,什么姿势的老师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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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网约车,我站在医院大门口,听到医院保安拿着手提喇叭在有气无力地喊话:
去发热门诊的往东走,其他的持核酸阴性证明往西走,咳咳咳…
说实话,我本来没当回事的心情,又莫名提心吊胆起来——不止是眼前咳嗽的保安、川流不息前往发热门诊的人群,更因为我在前一晚上接到医院反馈电话:
由于近期发热门诊人手不足等客观原因,医院紧急调集各科室医务人员前往支援,您预约的诊疗服务可能出现延误或延期,请您及时安排时间,灵活就诊。
所以,你应该理解了本文开头,天色蒙蒙亮我就出门的那一幕了吧?
还好,这次我明显体会到,十多年后我国医疗资源的改善。
首先,口腔各科室的职责分工更加明显,拔牙前的拍片、诊断有条不紊,再也不是实习大夫拔到一半再临时搬救兵的尴尬场面了。
其次,医生的作业手法与方案都很完整,事先就安排了碎牙预案,专等着冥顽不化的刁钻智齿。可(xing)惜(kui)这次智齿已经松动,直接用钳子就夹取出来了,前后用时不到1分钟,后续一系列预案完全没了用武之地。而按照医生的恶趣味,他们还把取出来的牛黄狗宝拿给你看,让你体会到这钱没有白花。
再次,术后的护理更加人性化。十多年前只是简单提醒你散药后要忍痛吞声,而现在,医生不但在术后用纱布卷吸收唾液,还能给你安排消炎药,以及一小板镇痛药(洛索洛芬钠片),方便患者一小时后口服止痛。说真的,在如今疫情冲击、一药难求的情况下,有这样的安排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并且,病历背后还提供一张小贴士,让患者体验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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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世间没有完美的事。例如最后结算的各项费用直奔四位数而去,价格就非常美丽。
而且,在此起彼伏的医保卡刷卡声中,我这微信支付的收款声就特别的不和谐。而结费窗口的工作人员更是操持着纯正的京片子冲我说:
嗨,没报销您早吱一声啊,省咱多少事儿…
我踌躇了1秒钟,恶趣味地凑近麦克风,冲着她回了一声:
吱。
据说,当时场面一度非常尴尬。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尴尬的不是我,反正尴尬的就是别人。
不可避免地,站在医院大门旁边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刚才还身患社交牛逼症的我还是平添了几分萧索:
不管你如何看待体制问题,至少在刷卡报销的那一刻,无论是患者还是收银人员,他们的傲然和矜持,似乎身体周围都散发着一层光环,就差扇着翅膀唱着“哈利路亚”的小天使了。
也是在那一刻,站在这座2200万人的特大城市中,我感到人生的孤独。
这,就是北京。
当然,我们确信,这一切终将过去。在2023年即将到来之时,祝大家一切顺利,有什么别有病,更不要有牙病。
萧伯纳曾经说过:
只有牙痛的人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最快乐——那就是牙齿不痛的人啊。
写在后面的话:
断更,断更,再断更。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原因。例如阳康之后的不良身体状况,例如拔牙前后焦灼的思想顾虑,还有隐隐的不安与愤怒。
没错,在羊了个阳之后的两周,我其实根据自身体验和所见所闻,策划了一个系列的新冠专题文章,它起码应该包括三个主题:在新的一年,病毒毒性会越来越弱吗?疫情放开后经济会越来越好吗?农村防疫工作怎么办?
在收集了一系列资料后,我对问题的结论却是不太乐观的。一位新闻口的朋友与我反复沟通后认为,其中尺度拿捏比较费神。于是就暂时搁置了,毕竟只有不写,才不会有风险。
但很显然,这几个问题很重要。我决定接下来还是换个方式,以新年祝辞的形式来谈谈。主题就叫做:
《请回答,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