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最古老的公立医院，如何挺过斑疹伤寒大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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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贝尔维尤医院，人们脑海中会浮现出以下画面：危险的传染病患者，发狂的精神病人，遍体鳞伤的案件受害者，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作为美国最古老的公立医院，贝尔维尤早已成为美国历史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它救助声名狼藉之人，照护最弱势群体。它经受了未知疾病、经济动荡、政治变局与自然灾难的考验，也见证了现代医学史上的重要创新与持续存在的争议，甚至在三次关涉美国总统的重大医疗危机中扮演了核心角色。

贝尔维尤曾改写美国医学史。它是美国第一家拥有妇产科、急诊室和附属医学院的医院；它成立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支平民救护队，开设了第一所女护士学校，促使纽约市成立全美第一个公共卫生部门；它在法医学、精神病学和传染病学等方面总是走在时代前列。

文 ／ 戴维·奥辛斯基

遭新移民冲击最严重的非贝尔维尤机构莫属。1846年，贝尔维尤医院——市立传染病院——收治了3600名病人，其中2200人是爱尔兰人。一年后，病人数字激增至6541名，其中包括4863名爱尔兰人。一场致命传染病再次抵达纽约市，其根源无疑来自移民。

该病有几个名字：爱尔兰热、轮船热和监狱热。但医生称它为斑疹伤寒（typhus）——来自希腊语typhos，意为“模糊”——因其产生眩晕症状。斑疹伤寒是一种细菌性疾病，滋生于密闭、肮脏的住所。斑疹伤寒由体虱传播，因在1812 年俄国战役中重创拿破仑的军队，以及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欧洲杀死数百万士兵和平民而广为人知。或许最奇怪的是，斑疹伤寒很少在美国出现。在美国独立革命和内战期间，并没有该病严重暴发的记录，尽管部队条件极其恶劣。研究表明，这里的环境对病毒携带者——体虱——不太友好。实际上，没人知晓是何原因。

19世纪初，纽约市偶尔暴发斑疹伤寒，集中于移民贫民窟。后来，爱尔兰发生了毁灭性的马铃薯大饥荒。“马铃薯是维生之本，”一位历史学家写道，“是每餐都要吃的主食，还会被用作燃料。”在1846年至1852年的几年里，至少有100万爱尔兰人死亡，大批人口逃往北美。每天都有所谓的饥荒船队从利物浦出发，前往加拿大和美国东部港口城市。乘客远渡重洋，像牛一样挤在舱房，住处几乎没有食物和干净的水，没有多余衣物，也几乎没有一丝风。火灾、风暴和冰山都是危险之源，但最大的杀手是疾病。一名移民局官员称，船上的条件“比奴隶贩卖船或苦力船的条件好不到哪儿去”，他还补充说：“100个乘客死10个屡见不鲜；20%的死亡率也不是没听说过；1 200名乘客中，有400人在轮船离港前被埋葬。”

纽约市是主要登陆地，在饥荒年代平均每天接收300名爱尔兰移民，其中很多人选择定居下来。每名乘客离开欧洲前，都要接受“是否患有明显疾病”的检查，进入纽约港的“外国”船只，也要接受卫生检查员的检测。若有人患病，就意味着要将船上所有人隔离。但多数情况下，只有明显患病的人才会被单独挑出来，运送到斯塔滕岛上被称为“检疫隔离所”的纽约海事医院。1846年，这家拥有80张床位的医院收治了900名病人；一年后，这个数字达到了8000人，而且还在不断攀升。1848年，那里记录的730例死亡病例（有史以来的最高总数）中，433例死于斑疹伤寒。

斯塔滕岛似乎是建立隔离所的理想之地——仅有零星的农民和采蚝人在此居住，他们对“危险外国人”的担忧被无视了。后来证明这是个错误。1858年，当地一群暴徒冲进隔离所，将其焚为平地。所幸，病人“在点火之前就被转移走了”。

由于斑疹伤寒的明显症状——皮疹和发热——并不会立即显现，许多潜在的患者在船上躲过了检测。一下船，他们就前往五点区和其他贫民窟的出租屋，衣服和体毛上都带着虱子。不同于天花、黄热病甚至霍乱，斑疹伤寒传播的地理范围有限。它频发于最贫穷的街区，但不会引起全城恐慌。在贫穷移民的悲惨生活区之外，没有蚊子，没有传染病人，也没有受污染的水井传播危险。

许多斑疹伤寒患者病倒后就地死去，但还是有数百人被送到贝尔维尤。病人们共用床位，草坪上搭起“疫病帐篷”。对于斑疹伤寒，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传播环境了。贝尔维尤医院的病人死亡率很快超过40%，而医院员工的死亡率甚至更高。许多住院医师死于斑疹伤寒，于是人们要求医学生填补空缺。翻看1847—1848年的死亡人数，恍如阅读战争纪念碑上的名字：

戈勒姆·比尔斯，医学博士……1848年1月9日逝于纽约市；死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威廉·卡洪，医学博士……1848年逝世；死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小约翰·弗莱梅，医学博士……1847年逝于纽约市；死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伊莱休·赫奇斯，医学生……1848年逝世；病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亨利·波特，医学博士……1847年逝世；病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戴维·塞利格曼，医学生……1848年逝世；病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奥古斯塔斯·范布伦，医学博士……1847年逝世；病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悉尼·B. 沃斯，医学生……1848年逝世；病因：斑疹伤寒，在医院值班时感染。

1847—1848年暴发于贝尔维尤的斑疹伤寒，被称为“大流行病”，留下了痛苦而荣耀的记忆。死在那里的实习生和医学生，皆是独自行医前寻求临床经验、出身良好的年轻人。他们在最恶劣的情况下仍然坚守岗位，有些人走下病榻，训练其他人坚持下去。但心酸之感总挥之不去：毕竟，斑疹伤寒会让人想起贝尔维尤素来扮演的角色，而且似乎注定要继续扮演下去：抛掷那些被认为病得太重而无处可去之人的垃圾场。

1848年的贝尔维尤医院

还有什么比收治无药可救的病人，然后被指责死亡率如此之高更让人难受的呢？“在我们医院死亡的人中，至少有五分之二送来时就已处于垂死状态。”贝尔维尤一位医生愤愤不平地说。“在过去一年里，有3人死在门口……还有十多人在入院两三个小时内死亡，40人在第一周内死亡，”这位医生指出了罪魁祸首，“很多人是从纽约医院送过来的，他们在那里……被宣布患有不治之症，然后送到我们这里，交由我们负责他们的残生。”

事实的确如此。丢弃病情最严重的病人，素来是纽约医院的一贯做法，这种模式一直持续到20世纪。但在这次事件中，由于舆论压力渐增，纽约医院对一些来自“饥荒船”的病患进行了治疗。有意思的是，它收治的斑疹伤寒患者只有10%死亡，医生中仅有一人感染这种疾病。三个月后，这名医生重返工作岗位。

斑疹伤寒不会很快消失。在贝尔维尤，要是哪一年没有医生罹难，似乎就能让人松一口气。“此事值得庆祝一番，”医院1852年的年报写道，“我们不用再忧伤地发布讣告……哀悼因染上斑疹伤寒而倒下的住院医生。”但10年后，它又卷土重来，使受感染的“22名雇员中的9名”和“15名内科医生中的6名”死亡。传统说法仍把病因归咎于腐烂物质产生的臭气，一位名叫阿朗佐·克拉克的年轻客座医师据此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斑疹伤寒是由有害瘴气引起的——无论是在棺材船舱1、出租屋还是医院病房——那么，治疗方法难道不该是减少拥挤、清洁环境、净化空气等常识性的补救措施吗？在这些问题上，贝尔维尤可能无法与纽约医院相比，但肯定可以做些改进。

克拉克下令将自己的斑疹伤寒病房粉刷一新，敞开窗户，把门从铰链上取下。他还用旨在促进“自然恢复”的较温和措施，取代放血、催吐和导泻的英雄疗法。他的目的，除了驱散不良空气，还有静静地刺激身体，而非严酷地损耗身体。和戴维·霍萨克一样，克拉克也把酒精作为他的主要灵药，不过用量较大。据传闻，在克拉克的监督下，每名斑疹伤寒患者都能康复。从此以后，贝尔维尤对斑疹伤寒的治疗就包含了海量烈酒——“白兰地取代手术刀”，以及东河凛冽刺骨的空气。

事实证明，大流行病成了一道分水岭。穷人病死于医院是一回事，大量医务人员因染病而殉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需要彻底改变机构的管理模式，”一位医生回忆说，“当时正值斑疹伤寒流行病暴发，这将现有的沉疴痼疾……推到了风口浪尖。”

随后的改变，确实很彻底。1852年，在外界的激烈炮轰下，市政官员将贝尔维尤医院的管理权交给了一个由医生和社会改革家主导的十人理事会。现在，日常业务由一名专业督查员负责，其职责范围从维持病房秩序到“亲自掌管医院所需的一切葡萄酒和烈性酒”。病人护理由四位杰出的“咨询”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监督，下面还有十几位“主治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所有这些人都会定期探访贝尔维尤，“无偿提供服务”。以上工作描述似乎毫无吸引力——责任重大，却无明显报酬。但实际上，城市医疗精英深深觊觎这些职位，以求彰显他们的职业地位和基督徒的责任。而且，每名医生皆可“带三个学生来医院观察临床实践”——医生由此把医院当临时办公处，向学生额外收取高额学费。

处于最底层的是五名刚毕业的医学院毕业生，他们住在贝尔维尤，在六个月的期限内象征性地赚取130美元。他们被称为住院医生，每天早晚都要在五名在校医学生的陪同下到病房查房，进行“放血、拔罐、用水蛭吸血、包扎伤口”等常规程序（这说明英雄疗法的老套路还未被完全抛弃）。理论上讲，住院医生要通过竞争性考试来选拔。“全部由同一个委员会［测试］；全部按同样的条件录用……他们抱着进入贝尔维尤医院的希望，必须仅仅依赖自身的业绩。”

最引人注目的是挑选患者的新准则。“凡是被判定为患有不治之症的人，不得收留，”新的《贝尔维尤规章管理制度》中的关键句这样写道，“凡是被判定为精神失常者，或患有天花、麻疹以及任何恶性或传染性热病的人，不得收留。”这些病人将被送到布莱克威尔岛上新建的东河设施，以此让贝尔维尤摆脱它声名狼藉的救济院和传染病院的历史。

从此，重大改变的苗头终于出现了。普通护理和急诊护理将成为重中之重。除特殊情况，慢性病与传染病患者再也不会拥塞病房。疑似精神失常者会首先在贝尔维尤接受检查，随后或被释放，或被运到布莱克威尔岛关起来。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这家医院的信条。贝尔维尤“只会”接收“无力支付膳宿费和生活费的病人”——简言之，那些走投无路的病人。

【美】戴维·奥辛斯基 著

 武忠明 译

译林出版社

2022年10月

在美国，有经济能力的人往往选择去私立医院寻求医疗服务，而贫民的健康只有类似贝尔维尤这样的公立医院来保护。贝尔维尤的病人来自世界各地，其中很多人无力支付医疗费用，但贝尔维尤从未拒绝过任何一位病人。这也意味着，这家医院的历史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它承担了社会对穷人应负的责任，得到的回报却近乎微薄。

同时，贝尔维尤也是艺术家和好莱坞的灵感源泉，在美国流行文化中留有深刻的烙印。索尔·贝娄、艾伦·金斯堡、理查德·耶茨都曾在作品中为贝尔维尤留下一笔，比利·怀尔德和弗朗西斯·科波拉甚至把这家医院搬上了大荧幕。

著名历史学家、普利策奖得主戴维·奥辛斯基耗费数年研究与采访，撰写了这部精彩动人的医院大历史。贝尔维尤的故事凝结了一座城市曲折的发展史，也是一个国家公共卫生史的缩影，至今仍在继续。

值班编辑 | 小仙女

值班主编 | 海   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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