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7日，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的葬礼在伦敦圣保罗教堂举行。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率朝野政要为她送行。她的灵柩上摆放着一张撒切尔夫人的孩子写的简短卡片：“亲爱的妈妈，你将永远在我们心中”。时隔近十年，再看眼下的英国，你会发现撒切尔夫人不仅是活在她的儿女心中，而且从未远离开英国人的生活。最直接的例子，就是2022年的保守党首相竞逐。
今年夏天，时任外交大臣特拉斯的照片已经在英国的报纸上频繁地用英国蓝来做背景；而她的首相竞争对手，前财政大臣苏纳克也一直在公开场合佩戴同色的领带。如此精心设计的保守党主义风格，在英国人的眼中更像是这两位保守党人在向当年一袭蓝色着装的撒切尔夫人致敬。
但从特拉斯和苏纳克的政策主张上看，前者更加直白强调要回归传统的保守党人价值观。特拉斯一直在公开讲话中表达她对大西洋主义的认同，承诺会靠减税来刺激英国经济复苏。而苏纳克似乎从财政大臣的从业经验中体会到说易行难，不愿放弃加税政策。尽管如此，在其他政策领域，像是打击非法移民，削减社会福利发放幅度，对工会罢工强势应对以及扩大军备投入等等，两人的政策几乎没有差别。
在1975年的保守党年会上，当选党魁的撒切尔夫人直言，她抛弃了“共识政策”，坚信不受限制的市场资本主义才能给社会带来最大效率。在1979年到1990年担任英国首相期间，撒切尔夫人面对的英国和如今这个国家的现状极为相似：两位数的高通胀率，能源危机冲击各个行业，此起彼伏的工会罢工以及基层民众呼吁政府提供更多财政援助，但只收获无情地拒绝。
虽然保守党在梅杰政府时代在大选中落败，但其后上台的工党首相布莱尔在英国一直被看作是撒切尔夫人的政治门徒——无论是在去国有化，还是竭力将英国打造成跨大西洋政治桥梁上，两位首相的思路完全一致。有趣的是，在卡梅伦率领保守党在2010年的大选中，击败工党后，人们发现推崇“大社会，小政府”主张的这位保守党首相，其实是布莱尔主义的门徒。换言之，英国政坛虽然传统两党轮流上台，但遵循的治国理念始终在延续撒切尔夫人的立场。
早前同样参与这次保守党党魁角逐的英国前卫生大臣贾维德8月3日在《泰晤士报》撰文支持特拉斯时形容：“特拉斯是撒切尔和（美国前总统）里根（特质）的精华”，“对新首相的直接考验将是，第一，能否重新令保守党实现团结；第二，恢复目标感，用一个大胆的保守党政策议程向公众展示我们正在迎接我们时代的挑战。这场竞争有时是伤痕累累和不愉快的，但有两位非常可信的候选人已经通过它产生了。经过仔细考虑，我清楚地知道，特拉斯最能通过这些考验。”
但在英格兰西北部的约克郡，当地保守党党员洛迪告诉我，她更愿意支持代表当地国会议员席位的苏纳克当选首相，因为特拉斯的减税主张，让她这个在公立医疗医院当护士的年轻人感到太冒险。她质疑经历了新冠疫情，以及全球能源和供应链危机的英国政府，还能拿出多少财政储备刺激经济，万一失败了，后果会怎样？
但在当时，更多的保守党党员并不认为洛迪的担心，这也是为什么各项民调显示，苏纳克的支持率在今年夏天，保守党党魁竞逐时，落后于特拉斯。由“保守党之家”（ConservativeHome）网站在8月初就公布针对保守党成员的民调显示，58%的受访者支持特拉斯担任英国下一任首相。英国《每日快报》还曾引述该国知名经济学家帕特里克·明福德的观点说，特拉斯提出的减税计划才是避免英国步入经济衰退的唯一办法。
值得一提的是，明福德在撒切尔夫人执政时期，曾协助政府制定革命性的预算策略。特拉斯承诺在上台执政后，将削减企业利得税以及个人国民保险供款比例。对此明福德认为，这才是处理生活成本上涨危机的正确做法。我曾在2016年英国举行脱欧公投前和这位卡迪夫大学的经济学家有过一次面谈，他当时就精准地预计到，在脱欧公投后的五年内，英国将面临两位数的高通胀压力，以及供应链危机。但在这位脱欧派经济学家看来，这对于英国，或者对于保守党治理的英国来说，都将是暂时现象。
对于在近十年里坚持选择保守党，在公投中选择脱欧的多数英国人来说，9月份的新一届保守党政府将会再次把整个国家像赌桌上的筹码一样抛出，紧盯这场历史性豪赌的，既有为车贷房贷终日劳碌的基层民众，也包括活跃在政治一线的保守党人。虽然个人身份背景不同，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坚信“撒切尔主义”是这个欧洲岛国的必然之选，因为人们骨子里有着极高的自尊心，但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再为自己孤悬一隅而感到危机重重。
在今年夏天，英国保守党党魁角逐进入尾声时，英国《泰晤士报》刊登了一篇对英国外交大臣特拉斯昔日校友们的采访。她的中学和大学同学，都对这位老同学从校园时代的左派主义信奉者，摇身一变成为保守党右翼阵营的领袖感到惊讶。特拉斯75岁的父母，至今仍是英国左翼政党的坚定支持者，他们对于女儿的政治立场改变，直言感到尴尬甚至是愤怒。但从一个保守党人的务实角度来看，特拉斯从自由民主党倒向保守党，仕途一路走来，早已身不由己地投身撒切尔主义的怀抱。
无论是特拉斯还是苏纳克，以及其他渴望成为英国首相的保守党人都崇尚撒切尔夫人带给英国的改变，相信撒切尔主义带给整个社会的进步发展，是显而易见的。撒切尔夫人一生推崇私有化改革，推崇精英主义，硬生生地把英国打造成了一个不一样的欧洲国家。她甚至毫不客气地告诉同胞：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社会”这个东西，只有男人和女人之别。
英国资深媒体人安德鲁·玛尔认为，撒切尔夫人坚持的自由意志主义，至今一直在保守党内非官方地占据着主导地位。保守党内的昔日政治明星，像是迈克尔·波蒂略（Michael Portillo）和艾伦·邓肯（Alan Duncan）都延续了自由意志主义，而另一位如今已是党内资深人物的里德沃德（John Redwood）甚至主张将撒切尔主义推向更民粹主义的道路。
但去除主义的包装，不同时代的保守党人的目标都是一样，那就是执政权。在这次党魁改选中，很多党员仍然认为被迫辞职的约翰逊，才是最理想的首相人选，甚至要求要把他和特拉斯，以及苏纳克一起列在名单上让党员们票决。但被称作”脱欧首相”的约翰逊，在担任伦敦市长期间的“留欧”态度，长期在民间遭受挪揄，调侃他如果不是迎合选民心理，也不可能入主唐宁街十号。
不过，在一些吃透英国政治本质的当地分析人士看来，约翰逊能够当上首相的关键，还是英国社会整体右翼情绪上升的结果。伦敦国王学院的政治经济系主任布雷克对我表示，英国2015年大选后，反对党工党领袖科尔宾代表的左派主义虽然收获了大量基层民众的选票，但对于广大中产阶级选民们来说，左派主义代表的国有化治国理念，始终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保守党正是看懂了选民的内心，才在近些年不断强化右翼化主张。先是不惜出动军舰驱逐英吉利海峡涉险偷渡的难民，之后不惜成本，以人均50万英镑的代价包机把非法难民送往卢旺达安置。这种大笔耗费纳税人财富的做法，其实在眼下的英国社会，争议声并不大。
被看作是约翰逊接班人的时任外交大臣特拉斯，一样在对欧政策上被人揭短，指她在脱欧公投中选择留欧，之后却又作为外交大臣主导后续的英国脱欧谈判。但这在保守党人看来，并不算是大问题。老练的保守党从政者会告诉你，一个保守党人的成功关键，就是能够确保获得多数议员同僚和基层党员的支持，和他们的整体思路保持一致。
在2015年，我曾有幸和保守党国会上院议员多布森（Michael Dobson） 在国会办公室面谈。他提到自己曾在27年前在和撒切尔夫人一次激烈的谈话之后，决定写一本书，用故事告诉人们“说到底，政治就是关于政策和你要做什么，也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于人们的野心，动机和弱点”。多年后，多布森完成了这部小说，它就是《纸牌屋》。
我还曾在伦敦北部小镇芬彻利的英国保守党分部，和撒切尔夫人同龄的苔丝，一起欣赏当年身为芬彻利党部秘书的苔丝，拍摄的照片。在每一张照片上，撒切尔夫人都面对选民绽放着笑容。苔丝说，自己非常清楚地记得撒切尔夫人拖着双腿，疲惫不堪地走回党部办公室休息的情景。“这就是她成功的关键。她知道自己就是保守党在大选中拿来吸引女性选票的政治点缀。但她并不为此感到自卑，因为她是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帮父亲看过店，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人，知道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对她的未来有多重要”。在苔丝看来，所谓“撒切尔主义”就是要每个人都将自己的潜能，勤奋地发挥到极致以获取成功。不过她自认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虽然和撒切尔夫人同年进入保守党党部，却直到退休还是一个党部秘书。
只有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才深知“撒切尔主义”对英国的意义。不在英国生活的人往往会认定，撒切尔夫人的这套治国理念就是对一个病夫下的一付猛药。虽然能够起死回生，但却后患无穷。但其实所以，撒切尔夫人信奉的生存哲学，对于很多英国人来说可谓正中下怀。
在七，八月份的党魁竞逐，保守党国会下院议员内部投票阶段，就有不少党内人士预言，特拉斯的选情会反超对手。因为无论是保守党高层还是基层党员，都无法接受撒切尔主义被摒弃的结果，而特拉斯据信也直言警告同僚，她一旦落败，就意味着保守党右翼势力的满盘皆输。
这并不意味着，所有英国人都是撒切尔主义的信徒。英格兰林肯郡的格兰瑟姆，是撒切尔夫人的家乡，但当地人对于这个在1944年就离开家乡的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名）并没有多少深情厚谊。格兰瑟姆也是英国着名科学家牛顿的老家，故而当地到处可见以牛顿命名的道路，超市，甚至连一些租房中介也用上这位科学家的大名来沾点睿智气。但撒切尔夫人却没受到同样的礼遇，早些年当地政府想在镇中心为撒切尔夫人树立一座铜像，还引发强烈争议。
当地人对撒切尔夫人的不满，源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主要生活依靠，就是周边的几个工厂，而在国有化管理被叫停。多种社会化福利被取消之后，大批家庭顿时失去了收入来源。在格兰瑟姆，明言“对玛格丽特毫无好感”的当地老人对我愤愤不平地说：“她是格兰瑟姆的耻辱，因为让我和我的很多工友当年都丢掉了工作，终日只能在最廉价的集市买东西糊口，而我的儿子现在还是一样。她可以去牛津大学读化学，为什么我儿子仍然要在格兰瑟姆靠领救济生活？她毁了两代人的生活。”
外界在关注英国首相再度换人的新闻时，不要忘记，夏天的保首党首相换人和上一次一样，仍然是保守党人的选择。在2016年，参与保守党党魁投票的党员总数有15万，如今这个数字上升到近20万，但这也仅占到英国总人口的0.3%。此外英国的保守党党员44%年龄到65岁以上，97%是白人，超过半数都生活在首都伦敦以及较富庶的英格兰南部地区。所以，对于这次首相换人，其他地区的民众多数看法消极。在苏格兰地区，当地仅有的6名保守党国会下院议员，目前都面临下届大选丢失议席的压力，当地人在同我的交谈中，尤其对税收政策和高通胀，抱怨不断。
进入深秋，又一位英国保守党首相将在10月底，在唐宁街十号首相府门前亮相。保守党希望英国人相信，眼下是挑战和机遇并存，虽然能源危机和高通胀正在将英国拖入新一轮经济衰退，但英国失业率也处在近40年的最低位，房屋市场也仍然繁荣。但英国智库，决议基金会（Resolution Foundation）发表报告警告，英国正面临过去一百年来最严重的生活水平下降危机。到了明年中旬，不断飙升的通货膨胀将抵消许多人过去数年来的薪酬涨幅。如果政府不采取行动的话，陷入贫困状态的人数将增加300万人。报告还预测，有关危机将持续到2024年下届大选举行前。在此期间，英国标准家庭的实际收入将平均减少3000英镑。如果不能尽快处理英国目前的乱局，保守党即便有再多的撒切尔主义信奉者追随，还是有可能在下次大选中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