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一直对自己的起源深深着迷。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与地球上此前的生物有什么关系?是什么让我们——智人,与其他古人类不同?
从古到今,关于人类的起源与演化,人们提出过种种猜想,也试图给令人信服的解释。
10月3日,202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揭晓,斯万特·帕博(Svante Pääbo)获奖,以表彰他在已灭绝的古人类基因组和人类进化方面的发现。
这是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第一次授予一位古人类学研究者。
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授予古人类学研究者,听起来,这似乎有些「跨界」。
「其实斯万特·帕博教授的工作更偏向于分子生物学领域。对古人类的研究,里面隐含着很多现代人类在医学、健康方面的信息。」知乎答主「老牛头」是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古生物学博士生,他认为,人类患上疾病,除了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外,遗传因素也有着重要的影响,基因会导致某些人容易或不易患上某些疾病。
「古人类学与生理学、医学之间存在着联系,有了这些研究,我们就有可能找到疾病在遗传因素上的影响来源。」
「人类一直对其起源感到好奇。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与那些在我们之前的人有什么关系?是什么使我们,智人,与其他人类不同?」诺贝尔奖委员会的颁奖声明写到。
被告知获得诺贝尔奖时,斯万特·帕博正在实验室里做研究,他非常兴奋,一度激动得说不出话。
在科学家试图还原人类演化历史的过程中,进化遗传学家斯万特·帕博不仅绘制出人类的近亲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图谱,还为古人类的研究贡献了宝贵的方法和技术,比如古DNA超净实验室。
帕博以分子生物学分析基因序列,推演人类起源、进化、迁移,1997年以来对尼安德特人的研究更是做出了举世无双的贡献。
尼安德特人是1856年在德国尼安德河谷发现的一种古人类。1997年,帕博和同事报告了对尼安德特人线粒体DNA的测序结果,这是科学家第一次从已经灭绝的人类身上提取到DNA并成功进行了测序。
可以说,帕博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尼安德特人的现代人。
「帕博的开创性研究催生了一门全新的科学学科:古基因组学。通过揭示区分所有现存人种和已灭绝人种的基因差异,他的发现为探索什么使我们成为独特的人类提供了基础。」声明说。
帕博在享用一杯咖啡时收到了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图片来源:诺贝尔奖委员会
帕博1955年出生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他的母亲是从爱沙尼亚流亡到瑞典的化学家凯琳·帕博,父亲为1982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瑞典生物化学家苏恩·伯格斯特龙。
不过他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几乎没怎么见过生父,因为是非婚生子女,帕博从小跟随母亲生活,就连姓也是随的母姓。
这是一位深深纠结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科学家。
他坦陈自己是诺奖得主的私生子,公开宣布自己是双性恋者,他致力于探索现代人类与古代人类的关系、古代不同人群的关系,他解开人类演化史中的一个又一个谜团。
莱比锡位于德国东部盆地的正中央,这个前东德第二大城市似乎尚未完全适应新的时代,和其他德国城市相比显得不太景气。三联生活周刊主笔袁越曾于2016年来此地拜访帕博,并撰文记录。
在距离市中心几公里远的郊区有一幢全玻璃外墙的7层建筑,周围全都是各类公司和机构的办公楼,连个小餐馆都找不到。这就是德国马克思普朗克学会下属的进化人类学研究所,这个所的现任所长正是帕博。
这座建筑外表并不起眼,但内部设施相当豪华。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直通房顶的大厅,大厅一角安装了一个高达15米的攀岩墙,谁都可以来玩一把。大厅内的一块空地被布置成科普园地,展出了一些关于人类进化的物品和科普文章。
大厅后面是一个露天池塘,岸边放着一排桌椅,方便科学家们在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希望他们能在聊天的过程中碰出灵感的火花。
帕博身高足有一米九,人极瘦,走起路来弓腰驼背,两条长胳膊甩来甩去,看上去很不协调,再加上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金丝边眼镜,活脱脱一副学究模样。但在袁越看来,帕博说起话来嗓音轻细,语速也不快,而且总是面带笑容,让人很容易产生亲近感。
这间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尼安德特人的骨架模型,这是人类学实验室的标配,一点也不稀奇。但这间办公室的墙壁上却挂着好几幅绘画作品,显示出主人的口味有点特别。其中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头像,看上去很像是帕博本人,不过这幅画的画技显然不怎么高明,而且风格很不统一,很像是几个小孩的涂鸦作品。
「这是我的学生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们事先约定每个人只负责画其中的一部分,结果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帕博曾在受访时解释道,「我的实验室是名副其实的国际团队,学生们来自全世界好多个国家,其中就包括来自中国的付巧妹。」
付巧妹已经学成回国,现在在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下属的分子古生物学实验室工作。
一心想改行
帕博曾出版过一本畅销书《尼安德特人》,这是一本半自传性质的书,首先讲述了他自己之所以走上这条路的经过。
在很小的时候,帕博就表现出对考古研究的兴趣,他的房间堆满了史前瑞典人制作的陶器碎片。13岁那年,帕博和母亲一起到埃及度假,第一次接触到木乃伊,萌生了研究木乃伊的想法。
喜欢古埃及的欧美人特别多,毕竟埃及是人类文明的诞生之地。帕博感兴趣的是当初建造金字塔的那些人后来去了哪里,现在住在埃及的人是不是古埃及法老们的后代。
1975年最初进入乌普萨拉大学读书时是在人文学院,不久,帕博就失去了兴趣,两年之后,他转向医学,之后又读了一个分子遗传学的博士学位。读博期间,帕博接触到了DNA克隆的技术,产生了利用这一技术研究古人类,尤其是研究木乃伊DNA的念头。
为了达到目的,帕博必须首先证明木乃伊里有DNA,而且质量还不能太差。最终他用化学的方法证明从木乃伊中能够提取到几千个核苷酸长的DNA分子,足以用来测序了。他把这个结果写成论文发表在一本东德科学院出版的德语期刊《古代》(Das Altertum)上,可惜当年西方科学界没人关心这种杂志,这篇论文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音讯。
帕博不知道的是,其实当时国际上有不少人都在关心这个问题,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艾伦·威尔逊就是其中之一。1984年,威尔逊实验室的一名研究生从一种已经灭绝了100多年的南非斑驴的皮肤中提取到了DNA,并成功将其克隆到了大肠杆菌中。通过对线粒体DNA的分析,得出结论说南非斑驴是非洲斑马的近亲,和非洲野驴的关系反而较远。
斑驴是一种生活在非洲南部的动物,已经在1883年灭绝。也就是说,在帕博尝试利用DNA克隆技术研究古代人类时,也有一群科学家做类似的事情。
这篇论文发表在1984年11月出版的《自然》(Nature)杂志上,帕博读后心潮澎湃,立刻决定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英文投给《自然》杂志,居然被后者接受了。
有趣的是,当时帕博尚未从乌普萨拉大学毕业,他的博士论文的主题是人体免疫系统研究,如果做好了,很有可能在某个著名研究机构或者大制药厂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但他的兴趣不在这里,一心想改行。他的导师对古DNA一窍不通,但他非常理解帕博的想法,不但没有指责帕博不务正业,还鼓励他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论文发表后,帕博很快收到了威尔逊的来信,后者误以为帕博是乌普萨拉大学的教授,希望自己能来他的实验室学习!受宠若惊的帕博赶忙写了封回信,澄清了事实,威尔逊也立刻改了主意,邀请帕博来伯克利自己的实验室做博士后。
他的人生轨迹从此被改写了。1986年,帕博拿到了自己的博士学位,随后来到瑞士苏黎世大学的分子生物学研究所做博士后研究,后在英国皇家癌症研究基金(现为伦敦癌症研究所)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
帕博的第一站不是旧金山,而是纽约。1986年,全世界分子遗传学领域的顶尖人物齐聚纽约长岛冷泉港,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研讨会。会议的重点就是如何解读遗传密码,DNA测序问题成为大家关心的重点。就是在这次大会上,科学家们第一次公开讨论了人类基因组全测序的可能性,并为这一宏伟计划绘出了路线图。15年后,这项计划提前完成。
帕博的兴趣点虽然是古DNA,但其核心同样是DNA测序,在这一波DNA测序技术的大飞跃中获益良多。在伯克利期间,帕博和同事们完善了从骨头中提取DNA的技术,并在实践中意识到用克隆法来对付古DNA是不现实的,最好用PCR扩增,然后直接测。
古DNA研究的巨大潜力很快就被非科学圈的人知道了。1990年,美国小说家迈克尔·克莱顿出版了长篇科幻小说《侏罗纪公园》,把公众对古DNA的期望值抬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不少科学家也趁机火上浇油,纷纷发表文章称他们提取到了各式各样的古DNA,有人甚至在《科学》杂志上发表论文说他从琥珀中提取到了3000万年前的DNA!不过这些论文后来全都被证明是假阳性,那些依靠PCR技术扩增出来的DNA片段无一例外都是污染。
在这股风潮中,帕博自始至终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心态,一方面因为他在读大学期间就研究过古DNA的保存问题,发现碱性环境才是最好的,琥珀是酸性物质,恰好最不利于保存古DNA,所以《侏罗纪公园》描写的事情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随着经验的积累。帕博却越来越意识到古DNA研究是有边界的。即使所有条件都绝对完美,DNA分子仍然是有寿命的,总有一天会断裂成细小的碎片,再也无法复原了。据他估算,起码从理论上讲,古DNA中保留的信息最多只能保存几十万年,超过100万年的古DNA是不可能含有任何有用信息的,因此也就毫无价值。
正是在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帕博决定把工作重点放到尼安德特人上来。一来这是欧洲最重要的古老型人类,对于揭开欧洲人起源之谜有着极为关键的作用;二来尼安德特人直到3万年前才灭绝,有可能找到年代不太久远的古DNA。像露西这样的非洲南猿虽然更重要,但年代太过久远,不大可能提取出有效的古DNA。
于是,帕博在做完博士后研究之后立即回到欧洲,在德国的慕尼黑大学找到一份工作,专心投入到提取尼安德特人线粒体的工作中来。在克服了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困难之后,他和同事们终于在1996年成功地提取到了一小段尼安德特人线粒体DNA,并测出了其中一段含有379个核苷酸的DNA序列,发现尼安德特人的线粒体和所有现代人线粒体之间的遗传距离都是一样的,都是28个核苷酸的差别,尼安德特人和欧洲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比和非洲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这个结果证明尼安德特人既不是欧洲人的直系祖先,也没有对现代人线粒体做出过任何贡献,他们就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死胡同,虽然一直活到距今3万年左右,最终还是不幸灭绝了。
经过一番考虑,帕博决定把这篇论文投给了在科学家圈子里口碑更好的《细胞》(Cell)杂志。1997年7月11日,这篇被他认为是自己写得最好的论文终于发表了,这是人类测出的第一个已灭绝古人类的DNA序列,对于人类起源的研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那年帕博只有42岁,却已经成为全世界家喻户晓的科学明星了。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实现了自己毕生的梦想。
图片来源:诺贝尔奖委员会网站
尼安德特人的遗言
就在这篇尼安德特人线粒体基因测序论文发表后没多久,马克思普朗克学会前来游说帕博,帮助该学会创办一所全新的人类学研究机构。
马克思普朗克学会的前身是创办于1911年的威廉皇帝学会,这家非政府机构一直致力于资助国际一流的科学家进行高水平的科学研究,爱因斯坦就是受益者之一。希特勒上台后该学会摇身一变,成为纳粹的帮凶,不但帮法西斯军队研制出很多先进武器,还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研究所谓的「优生学」,试图为纳粹德国的种族歧视政策找到科学根据。
「二战」结束后该学会决定东山再起,恢复资助科学研究。为了纪念前任会长、优秀的德国理论物理学家马克思·普朗克,大家一致决定更名为马克思普朗克科学促进会,中国人习惯简称其为「马普」。
马普的主要资金来源是德国政府,很多德国大企业和财团也很愿意捐钱给他们,但因为有纳粹前科,德国人一直不太敢碰人类学领域。这次找到帕博,一方面因为他是人类学领域的明星级科学家,很有号召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帕博是个瑞典人,可以少些顾忌。
帕博被任命为所长,在他的建议下,该所设立了遗传学、进化学、行为学、心理学和文化学等五个学科,所有人全都在这幢大楼里办公,方便不同学科的人相互讨论,取长补短。帕博还亲自出马,从全世界招来了各个学科最优秀的学者,比如最早提出线粒体夏娃理论的斯通金博士就在这里工作。
这事说来很有意思,帕博和斯通金曾经一同在威尔逊的实验室做博士后,当时帕博喜欢上了实验室的另一位女博士后,但他本人是个双性恋者,当时还不敢肯定自己的性取向,结果这位女博士后和斯通金结了婚,两人还生下了两个孩子。后来这三人再次聚首,帕博发现自己仍然很喜欢她,最终她和斯通金离婚,嫁给了帕博。
专门用于古DNA操作的超净实验室,该所有两个,全部建在地下一层。每间实验室都分内外两间屋子,内外屋之间安装了一套超强的空气过滤装置,99.995%的直径超过0.2微米的颗粒物都被过滤掉了,其干净程度堪称世界之最。
这两间超净室当初是专门为提取古DNA而建的,尽一切可能杜绝外源污染。好处是可以测出很短的DNA分子的序列,这一点对于尼安德特人基因组测序工作是极为关键的,因为从骨头中提取出来的尼安德特人的DNA分子都很短,平均只有40-60个核苷酸长度,PCR是没办法扩增这么短的DNA片段的。
在测出尼安德特人线粒体序列之后,帕博立即着手研究如何才能测出古人的核染色体的DNA序列。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和人类一样,都有大约30亿个核苷酸,如果46条染色体全算上,那就是60亿个字母。
事实上,这就是当初科学家们提出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原因之一,他们相信这项计划会促成DNA测序技术的革新。
袁越举了一个例子,如果把人类基因组序列印成一本书的话,按照每页3000个字母来计算,这将是一本200万页的巨著。现在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手头有1000本书,把它们全部撕个粉碎,任何一片碎纸都只含有50个字母,然后让你依靠这些碎纸片把全书拼出来,你能做到吗?
帕博所要面对的就是类似这样的难题。随着岁月的流逝,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全都碎成了小片段,平均长度只有50个核苷酸左右。不但如此,从尼安德特人遗骨里提取出来的DNA含有大量外源污染,真正属于尼安德特人的DNA片段最多只有3%,大部分样本甚至连1%都不到。换句话说,我们手中的碎纸片除了来自那1000本正版书外,还混有1万本错误连篇的盗版书!
怎么样?你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成功吗?事实上,即使是目前最强大的电脑也很难完成这个任务。但帕博手里有一件秘密武器,这就是人类基因组序列。2001年,人类基因组计划宣告完成。
帕博相信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和现代人差不太多,他可以用现代人基因组作为参照系,把测出来的尼安德特人基因片段一一对应地贴上去。换句话说,这就相当于一个人找到了一本完整的书,然后他只要把每一个碎纸片的内容从书里找出来就能知道这个碎纸片所处的大概位置了,难度大大降低。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偏向性误差,帕博后来又决定采用黑猩猩的基因组作为参照系,不过原理是一样的。
在新技术的支持下,帕博决定来一次世纪豪赌。2006年7月他在莱比锡召开记者会,宣布将用两年的时间测出尼安德特人全基因组序列。这件事当年曾经遭到了很多人的白眼,因为科学圈从来不喜欢这种还没做出成绩就先吹牛的作风。不过这就是马普的风格,像这样的独立研究机构都希望培养出自己的科学明星,以此来扩大知名度,帕博就是马普的明星,只能配合宣传。
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帕博和他的团队所经历的艰辛可想而知,这里只说一件小事:因为测序仪产出了海量的数据,即使马普调用了所有能找到的计算机供帕博使用,但运算能力还是不够,于是帕博只能请求位于波士顿的博德研究所提供支援。因为数据量大到无法通过网络传输,双方只能通过快递大容量硬盘的方式交换数据。就在截止日期到来的前6天,来自波士顿的18个大容量硬盘终于寄到了,发布会这才终于按期举行。
好在整个过程有惊无险,帕博在2009年初对外宣布测序成功。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将结果写成论文,发表在2010年5月7日出版的《科学》杂志上,文章本身并不长,但附件却有174页之多,完全就是一本书的容量。因为尼安德特人的全基因组序列非常难测,迄今为止也只有他一家实验室成功地测了出来,因此他在附件中详细描述了整个过程,并把所有的原始数据都公开了,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查验。
这个实验之所以至今一直没人能够重复出来,一个原因是技术复杂,门槛太高,全世界大概只有4-5家实验室具备这样的能力。不过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就是尼安德特人的遗骨太难找了,高质量的骨头更是稀缺。帕博试验了超过70个样本,最终只有一个样本质量合格,其余的都含有太多的细菌污染,这就大大增加了DNA测序的工作量。
那块高质量的骸骨来自克罗地亚的温迪佳山洞,那是个石灰岩山洞,因此洞内环境呈弱碱性,比较适合DNA的保存。1980年有人在洞内发现了距今3.8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骸骨,大部分骨头都被仔细地切成了小碎块,说明这些尼安德特人都是被另一群人吃掉的。
帕博认为,这个不幸的事件很有可能是这些骨头之所以污染极少的重要原因,因为吃他们的人很可能把骨头上的肉全都仔细地剃光了,连骨髓都没有放过。如此「干净」的骨头不容易滋生细菌,所以这批骨头内的尼安德特人DNA含量超过了3%,从古DNA的角度来说属于极为罕见的优质样品。
换句话说,最终是这个被同伴吃掉的可怜的尼安德特人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书,帮助我们解开了尼安德特人的身世之谜,同时也揭开了隐藏在人类基因组里的一个大秘密。
图片来源:诺贝尔奖委员会网站
中国女学者的贡献
可以想象,这篇论文发表后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就在大家对人类祖先的所谓「滥交」行为议论纷纷的时候,帕博实验室又扔出了一枚重磅炸弹。2010年12月出版的《自然》杂志刊登了帕博小组提交的一篇新论文,他们通过对古人类DNA的测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人类亚种,取名为丹尼索瓦人(Denisovan)。
丹尼索瓦原本是一个石灰岩山洞的名字,这个山洞位于俄罗斯境内的阿尔泰山区,距离中国新疆和蒙古西部都不远。2008年,俄罗斯人类学家在山洞里发现了一个女性的小指骨,其年代至少在4.1万年以上。阿尔泰地区气候干冷,非常适合古DNA的保存,所以帕博对这一地区的考古发现很感兴趣。
负责提取DNA并测序的是来自中国的博士研究生付巧妹。
初步试验表明帕博的预感是正确的,这块小指骨里含有高质量的古DNA,非常适合用来测序。当时他们以为这是尼安德特人的遗骨,想通过测序来研究一下尼安德特人的遗传多样性。没想到当付巧妹测出线粒体DNA序列后,发现和尼安德特人的线粒体不太一样,很可能属于一个以前不知道的全新人种。
当时尼安德特人全基因组刚刚测完,帕博实验室立即开足马力将这个小指骨里含有的丹尼索瓦人DNA全序列测了出来,结果发现这是一种和尼安德特人非常相似的全新的古人类,很可能和尼人分别占据了欧亚大陆的东西两侧。后来考古学家又在丹尼索瓦山洞里挖出过两颗牙齿,从中提取出来的线粒体DNA证明同属丹尼索瓦人。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仅凭DNA证据就命名的人类新物种,迄今为止关于这个神秘人种的化石证据就只有这两颗牙和一小块指骨,我们对他们的身材和长相等等人类学特征一无所知。
回国后,付巧妹在中科院古脊椎和古人类研究所创立了分子进化实验室,试图从中国本地出土的人类骨骼中提取出DNA。可惜的是,因为古人类化石非常珍贵,很多化石研究人员并不十分愿意把标本贡献出来测DNA,即使DNA测序只需要50毫克骨碎片就行了,比碳-14测年所需要的骨量少多了。
另一方面,中国大部分地方的气候条件也不利于古DNA的保存。截止到目前,付巧妹只在周口店附近的田园洞出土的4万年古人类遗骨中提取出了足够多的DNA,并测了线粒体和部分核染色体的基因序列。分析结果显示这是现代东亚人的祖先之一,为当代中国人贡献了一部分基因。
不过没有证据显示田园洞人基因组里有来自某个古老型人类DNA的成分。另外,田园洞人已经和欧洲人的祖先彻底分家了,这说明欧亚大陆的现代智人至少在4万年前就已经分成了欧亚两支,这个时间是相当长的。
人为什么成为现在的样子
「我现在的兴趣点已经不在人类进化上了,这个问题已经基本上搞清楚了,不再吸引我了。当然未来仍然有可能发现新的证据,得出新的结论,对此我持开放态度,只要证据确凿我都可以接受。」帕博曾在受访时说,「我打算把未来的工作重点放在研究人类独特性上面来,我想知道为什么地球上曾经有过那么多种不同的人,最终只有现代智人发展出了全新的技术和文化,使得我们这个群体能够迅速扩张到全世界,并改变了整个地球的生态。」
帕博从小就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当初他之所以和马普学会一拍即合,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于是他建议马普换个方向,不再专注于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学研究,而是把重点放到「人之所以为人」这个问题上来。德国人因为历史原因一直对重启人类学研究感到底气不足,这个建议正中下怀。
如果只想研究人类进化,那么只需测出基因组中的一段DNA顺序就可以了,而且最好测那些没有功能的DNA段落,否则结论会不准。但是,帕博心里想的是「寻因」而不是「寻祖」,所以他才如此坚定地要把尼安德特人全基因组序列都测出来。尼安德特人是和我们关系最近的人种,从尼安德特人到现代智人的进化是人类进化史上最后的一步,也是「人之为人」的最关键一步。
为什么最终反而是尼安德特人灭绝了,而我们却活了下来呢?为什么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最终登上了食物链的最顶端呢?原因恰恰就是文明。文明的基础是高级智慧,高级智慧的最大特征就是知识的主动传承,这两件事让人类成为自然界最善于分工合作的物种,正是这种分工合作,使得人类能够团结起来,克服诸多困难,成为地球上最成功的物种。
尼安德特人灭绝了,而现代人存活并继续繁衍到今天,帕博认为现代人生存下来不是偶然。因为不仅仅是尼安德特人灭绝了,丹尼索瓦人也灭绝了,弗洛勒斯人也灭绝了。在距今4万年以后,就没有其他形式的人类存在了。这和现代人类的行为是有关系的,而不是偶然发生的。
他认为,可能与现代人发展文化和技术的能力有关。
知识分子专访帕博时曾问:关于东亚现代人的起源,有一些猜想:有人说是在东亚的现代人来自非洲,然后迁徙到东亚,有人认为东亚的现代人是由东亚的直立人连续进化而来。如果遗传学的证据显示东亚现代人的祖先来自非洲,这是否会有损中国的文明?
帕博是这么回答的:我想了解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并不需要遗传学。这里有文字的记载,有文化的证据。文化的历史不是遗传学的强项。
我虽然不是很了解中国的历史,但是这个问题放在欧洲历史也是一样。比如,我来自北欧,当我来到希腊,站在那些古老的神庙前,不由赞叹,哦,那是民主的起源,那是建筑的起源。我感到这就像是我生命的起源,但是我自己的遗传信息并不来自于希腊,我的祖先也不是来自希腊。但是这并不重要,文化的历史才更重要。大部分的文化与文明起源于古希腊,但在研究历史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真正的文化不是由DNA决定的,不是由分子决定的,对不?
民族是属于文化范畴的。我的母亲(注:帕博的母亲为爱沙尼亚人)二战期间来到瑞典,我出生在瑞典,我也认为自己是个瑞典人,但是往前数一代人,我的DNA并不在瑞典。所以,文化更为重要。
参考资料:
1、袁越:《专访诺奖得主斯万特·帕博:从基因里,发现“人之为人”的秘密》.三联生活周刊.2022-10-03
2、陈晓雪:《专访诺奖得主斯万特·帕博:透过基因揭示人类演化之谜》.知识分子.2022-10-03
来源 | 健康界
编辑 | 阿拉斯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