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莹,导演、编剧。主要作品有《她的眼光》《水下美人鱼》《海边升起一座悬崖》等,其中《海边升起一座悬崖》获得第75届戛纳电影节短片金棕榈奖。
拍摄《海边升起一座悬崖》之前,陈剑莹一度经历停滞期,最低迷的时候,她决定放下恐惧与担忧,像小时候那样踏上旅程。时间从不作答,只在探索中让她羽翼渐丰。短片在戛纳获得金棕榈奖,她更坚定了这颗让热忱与孤勇充盈的心。
生活里陈剑莹喜欢“省事儿的、一下就能穿好”的衣服,比如长裙。戛纳电影节开幕式那天,她在早上八点醒来,本想打车过去,门前小路已堵得水泄不通。就这样穿着礼服和平底鞋,一路飞跑而去。
只有在工作时,她会将头发扎起来,穿一件挺括的外套。“这样显得比较有气场。”很多时候,她就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打气。作品获奖后有人问:“你还缺群演吗?”她说:“我曾经最缺群演的时候,你们要能是来就好了。”
认准一件事时,陈剑莹会非常坚持,她说这可能是东北人的天性,豁达里带着些许执拗。她在哈尔滨出生长大,对故乡大部分的印象是冬天。“特别冷,下过雪后又特别美。”走到江边,松花江已被封住,大大小小的碎冰叠加,北风一吹就卷起雪。“那是一种很寒冷,而冷中带着快乐的感觉。”相互冲撞又互相融合,很有画面感。
陈剑莹说自己的启蒙电影应该是《泰坦尼克号》,当时才三四岁,第一次因为看电影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了,那是我对电影的初印象。”再大一点,因为家里有很多碟片,暑假没事儿就会一直看。有的时候,她能自己对着CCTV6和凤凰电影台从早看到晚,一天看四五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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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相机和DV机,她一有空就爱拿着拍拍录录。15岁那年,她第一次有了想要拍一部短片的想法。但是实操起来,才发现拍一个作品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申请到的3000块补贴,可以说是杯水车薪。她跑遍附近所有餐馆,没有人愿意赞助。最终,陈剑莹走到中国移动分公司,向楼下保安问了他们市场部的位置,壮壮胆就进去了。
为了拉到赞助,她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去说服对方。“我说自己是哈三中的学生,是文体部长,现在正准备筹拍一部短片。”她将之前拍过的作品给他们看,还找到对方的需求点,“我说你们有校园套餐,我们学校有很多同学,等我们后期做出DVD,把你们的套餐印到里面,推广到学校……”在她的努力下,成功拉到了两万块的赞助,现在想想,多少有些感叹当时年少无畏的勇敢。“可能他们觉得我挺生猛,挺有意思的,出于善意支持我去推进(作品的拍摄)。”
也是从高中时开始,她对世界有了更广泛的接触。高一参加全球青少年模拟联合国,她和搭档来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到了才知道大部分参赛选手都是大学生,我们两个普通的高中生,最后居然代表中国得了奖,那种体验非常神奇。这也让我更敢于走出去,敢挑战一些听起来不太可能的事。”
从那以后,她每年暑假都给自己安排游学课程,一走就是一个月,妈妈都不知道她又走到了哪个城市。高二那年夏天,她到哈佛大学读了个暑期班,抱回一件印有校徽的小毛毯,至今都在家里存着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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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次的出走与返回中,她感受到了观察与感受的魅力,用旁观的视角去重新认识熟悉的人事物,用心去感受新的世界视野。前段时间她回哈尔滨取景,计划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在家乡拍摄。想起从前每周都去中央大街玩,就那么几座商场,却好像永远逛不腻。以观察视角重新看生活了很久的地方,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事物,也有了许多新的触动与感受。“哈尔滨有很多欧式建筑,我从小就知道,这次真的走进去,看留在斑驳间历史痕迹,故乡又带给我很多触动和惊喜。”
借着这次机会,陈剑莹也探访了许多未知的角落。“我去了很多桥,还观察了桥的很多细节,比如桥的架构、材质、浮雕及桥洞下面的环境,以前是不可能去的,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视角。”在通过一座桥时,她发现江心上有一座未被开发的小岛,那种感觉特别神奇,像世外桃源一样。此时如果有人能跨江泅水,便可上去享受一个人的孤独时光。
一眼景象,在她的脑海里被更立体、戏剧化地成像,变成一个油然而生的故事。这也许就是属于陈剑莹的想象力天赋和创作触觉。
18岁决定出国读大学,打消家人让她学金融的想法,带着妈妈装好的全套床单被罩,陈剑莹来到纽约大学读导演系。初入大学,剧本课给她一个迎头痛击。“这是第一学期对我来说最难的课,需要很好的英语文学基础,现场听所有人用英文讲他们的剧本,再迅速做出反馈。”她学得有点吃力,在课后下了很多功夫。
有一天,剧本课老师对她说:“剑莹,你是个特别用心特别努力的孩子,你做得很好。”那一刻她都要哭出来了。
教电影史和剪辑课的老师叫皮特,每天上课拎一个小皮箱,里面装满了要给学生看的DVD。他是一位很绅士、很老派的教授,陈剑莹在他课上学到很多。“我开始真正懂一部电影是怎样完成的,镜头为什么要这样运动,光影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它们表达了什么,这个课对我启发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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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那年上实验短片课,戴瑞克老师给人感觉很酷,是一个能跟学生玩起来的人。他有一次还把香槟酒带到教室,和学生们一起庆祝。他传授的实验影像思维,陈剑莹一直用到现在。“很多先锋性、超现实的艺术手法,帮我打开了思路。”她的很多作品都有水的意向,《流之》、《水下美人鱼》,也包括这次的《海上升起一座悬崖》。第一次拍摄与水相关的元素,就是在戴瑞克老师的课上。
“是一个实验短片,我一个人又是演员,又是摄影、美术、道具、剪辑、音效。那时还没有能力组建一个剧组,所以就自己弄。当时想拍水下的镜头,就弄了一个玻璃盆,把机器架在底下,我整个人浸在水里。老师也给我很多意见,那个时候用了颜料的概念,玩出很多新东西,原来一个元素可以有那么多不同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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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一切技术课深感兴趣,比如声音设计。“我现在能跟整个后期,自己用设计软件PRO tools什么的,都是从小自己慢慢学会的。”所有跟拍片有关的课也都学。“其他人不会这样选课的,我就全上。自己也在外面接活儿,毕业时拍了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作品,已经非常熟练了。”但老师们常说,本科阶段千万别把自己变成一个技工,作为导演首先要有自己的世界观。于是她修读艺术史、哲学、心理学,延展对人类文化的认知。
大学四年,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不久前和一个朋友聊天,他说很怀念大学时大家一起开车到山上去玩的时光。陈剑莹想了想,纽约周边有很多好看的风景,但自己从没和朋友去玩。每天不是在拍摄,就是在勘景,哪怕自驾去山上也是为了工作。“从前不觉得,那天朋友一说,突然间我好像真的有点遗憾,都没有和同学一起的回忆。”
作为一个女导演,她一直觉得自己活得蛮糙的。衣服有得穿就行,饭能吃饱就好,忙的时候也可以不吃。大学期间很少化妆,顶着超级素颜出门,哪里像学艺术的,活脱脱一个理科生。毕业后她学会了化妆,同学惊讶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到现在她也是半小时出门,戛纳全部行程都是自己化妆。
她经常买转机的机票,拖着大下三个箱子去去各地旅游。她喜欢的城市是步行友好的,不用开车,纯溜达,走到拐角就会发现一个不错的小店、一间美术馆,或者只是一个样子好看的门。抬头就看到一个小窗台,有主人系的蝴蝶结和养的花。“不知道下一个惊喜在什么地方,那种新鲜感让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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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是她去了又去的地方,有一次妈妈打电话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巴黎学法语和艺术史。她出门的行李里很少有器材,想拍摄就在当地租。“之前有一个单反相机,5D2,能拍简单的记录,但大三之后它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所以最难的不是拍摄而是找设备,有一次走到一家偏僻的小店,楼内昏暗低矮,主人从货架上拿出一台black magic pocket,租金仅几十欧元。
现在想一想:“我当时胆子那么大!”所幸这一路东闯西闯,遇到的都是好人。“我去巴塞罗那也是一个人去,像个流浪者一样到处走,晚上溜达到天黑才回酒店。很多经历等长大了再想才会有点后怕。”人都是后知后觉的,走过很多地方,漂泊感才在身体里慢慢诞生。
她对这种情绪很敏感,《海边升起一座悬崖》的创作初衷也和这淡淡的情绪有关。“我到过很多地方,也一直在告别,有一些人可能再也见不到。比如在巴黎拍短片,预算只有500欧,打车的钱都没有,整个剧组都没敢花钱,我最后给了那个男演员100元做纪念,下次再见他就很难了。”
《海边升起一座悬崖》如同一次回到母体的创作,她在小城宜宾感受山水之间人的可贵与美好。江边石桥,旧铁轨,烧烤摊,被野生植物占领的老房子,空气中氤氲的水汽……姚安娜也早早来到宜宾,和陈剑莹一起堪景,作为演员她也会提出自己的想法,对人物之间发生的事情产生兴趣。
在中国的土地上,熟悉的语境里,陈剑莹的创作游刃有余。她说打动戛纳评委的不只是末日前夕的人性,也是因为中国山水的诗意和美。“这次获奖让我更加确认,你真的要在自己熟悉的、有情感连接的地方去表达。”
《海边》的英文片名是“The water murmurs”,那其实是波德莱尔的一首诗。一直以来,诗歌是陈剑莹的灵感源泉。“它给你很多想象空间,而思考密度又非常高,也有丰富的情感浓度。”翻译片名时她读了很多诗集,都没找到合适的,直到再次看到与水有关的元素。“水有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能量,翻涌和平静时都力量。”其中一张影片海报是悬崖升起来的画面,有一股力量感,就好像内心升腾起一种力量或者说找到自我。就像在戛纳获奖感言中所说的那样,陈剑莹希望将自己从中国大地上感受到的那种诗意的、深情的感觉借助影片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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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阅读诗歌是19岁,她在哈尔滨一家书店里等人,架子上的诗集忽然吸引了她。后来在法国买了塞缪的诗集,在英国买了叶芝的,读诗渐渐成为一种习惯。她喜欢诗的节奏感和意向,短短几行字就在脑中成为视觉语言,生出鲜活画面。“《海边》是我最有诗意的作品,那些留白、视听语言、镜头的运动,都达到和谐的平衡。”
结尾也是诗般的处理,像个轻盈的小尾巴。“话说完了就不再说话,让游荡的思绪停留,让该定格的画面定格。”陈剑莹也喜欢古典诗词,现代诗人则欣赏余秀华,喜欢海子。有一部短片作品,她化用了海子的诗:“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人们记住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她想记住山与河的名字。
为什么不同的时代永远要有诗歌?陈剑莹回答说:“诗是精神的一种抒发,那里有我们所追求的,其本质是为我们人生所寻找的东西找一个支点。人生来有一个使命,就是克服个体的孤独,我们想通过很多途径,获得精神的丰盈和圆满,与世界取得链接。在把手段当目的的时代,精神需求才能直抵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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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ELLE专题组
摄影:晓明
造型:ZHOUXU
化妆:尹
发型:延松
采访、撰文:陈晶
设计:zhashu
编辑:姚金纳
制片:Ch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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