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商震
本章的故事我选取自十三、十四、十五三卷。
人们相信鬼神与人之间有边界，在各自生存的不同时空各为主宰。但这边界也是模糊的，仿佛就在人间隐秘的某处，比如醴泉或昆明池底。古人对很多现象无法用科学道理解释时，就会演绎为某种神异的变化。
“蒙双氏”也许是连体双胞胎。高丽王的婢女神秘怀孕当真是鸡蛋大的云彩作祟么？被弃荒野的孩子由动物庇护长大，这不仅在各国神话故事中都有类似的情节，在今天也偶然可见动物抚养其他物种幼子的案例；消失不见的妻子，当真如仙女腾空而去了吗？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古人无从知晓，我们更不可追溯，只能从故事中看古人的奇异想象。
在那个想象世界里，人与动物是相通的，与天地是相通的，甚至情感也是相通的。最后三则故事中的主人公就超越了阴阳隔阂，至深的情感化为异乎寻常的力量，使得他们的生命脱离自然规律的束缚，演绎为传奇。
然而这其中有很重要的一个思想贯穿：为善者得福报，作恶者遭恶报。善报或恶报，都是活在阳间的人的善恶所致。这种朴素的观念也反映了干宝所处时代人们的一个基本的道德观。
1：《王道平妻》原文
秦始皇时，有王道平，长安人也。少时与同村人唐叔偕女，小名父喻，容色俱美，誓为夫妇。寻王道平被差征伐，落堕南国，九年不归。父母见女长成，即聘与刘祥为妻，女与道平，言誓甚重，不肯改事。父母逼迫，不免出嫁刘祥。经三年，忽忽不乐，常思道平，忿怨之深，悒悒而死。
死经三年，平还家，乃诘邻人：“此女安在?”邻人云：“此女意在于君，被父母凌逼，嫁与刘祥，今已死矣。”平问：“墓在何处？”邻人引往墓所，平悲号哽咽，三呼女名，绕墓悲苦，不能自止。
平乃祝曰：“我与汝立誓天地，保其终身，岂料官有牵缠，致令乖隔，使汝父母与刘祥。既不契于初心，生死永诀。然汝有灵圣，使我见汝生平之面。若无神灵，从兹而别。”言讫，又复哀泣，逡巡。
其女魂自墓出，问平：“何处而来?良久契阔。与君誓为夫妇，以结终身。父母强逼，乃出聘刘祥，已经三年，日夕忆君，结恨致死，乖隔幽途。然念君宿念不忘，再求相慰，妾身未损，可以再生，还为夫妇。且速开冢，破棺，出我，即活。”
平审言，乃启墓门，扪看，其女果活。乃结束随平还家。其夫刘祥闻之，惊怪，申诉于州县。检律断之，无条，乃录状奏王。王断归道平为妻。寿一百三十岁。实谓精诚贯于天地，而获感应如此。
【大意】
秦始皇时期有一个人叫王道平，是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人。少年时代，他和同村唐叔偕的女儿——小名叫父喻，姿容非常美丽——发誓要结为夫妻。不久，王道平被官府征兵去打仗，在南方陷入战事，连续九年都没回来。唐家父母眼看着女儿长大了，就要把她嫁给刘祥为妻。无奈女儿跟道平发了重誓，怎么也不肯改变心意嫁给别人。唐家父母逼婚不止，终于强迫她嫁到了刘家。
出嫁三年来，父喻总是郁郁不乐，常常思念道平，内心的愤懑和怨恨越积越深，在愁闷不安中死去了。父喻死后又过了三年，道平回到家中，就去问邻居：“那姑娘还在吗？”邻居说：“那姑娘心都在你身上，被父母逼迫嫁给了刘祥，如今已经死去了。”道平又问：“她的坟墓在哪里?”邻居带他找到父喻的坟前，道平大放悲声，哽咽着再三呼唤父喻的名字，绕着坟茔走来走去，痛苦得不能自已。道平对坟发愿道：
“我跟你对天地立下过誓言，保证要相许终身，谁想到因我服官家的兵役，牵绊住了行程，导致不能相见，你父母才把你嫁给刘祥。不能遂了最初的心愿，我们如今是生死两隔，永不能再见了。如果你的魂魄能显灵，就让我再看看你活着时候的模样吧。如果不能显灵，就从此与你分别了。”说完，他又悲伤地哭着，来回踱步。
父喻的鬼魂从墓里走了出来，问道平：“你从哪儿来?这么久都见不到你。我跟你发过誓，要结为夫妇，互为终身的归宿。我父母逼我嫁给刘祥，可三年来我日夜思念你，怨恨越结越深，就这样死去，与你殊途相隔了。但是，我始终惦念着你，求上天让我们再相会，聊以慰藉。我的身子没有腐烂，可以复活，跟你回去和你成婚。你快把坟挖开，打开棺材，放我出来，我就会活过来。”
道平仔细考虑了她说的话，就打开墓门，开启棺材，姑娘果然复活了。她收拾了下就跟着道平回家了。她的前夫刘祥听说了这件事，大吃一惊，忙到衙门去告状。州县的长官断这个案子，却找不到相关的法律条文，只好上报给国君，国君把父喻判给道平为妻。道平和父喻夫妻俩一直活到了一百三十岁，真是精诚贯通了天地，才能够获得这样的感应啊。
2：《城沦为湖》原文
由拳县，秦时长水县也。始皇时童谣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曰：“何忽作鱼？”干曰：“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
【大意】
由拳县，是秦朝时的长水县(今河南省洛阳市长水乡)。秦始皇当政的时候，市井里流传着一首童谣，说：“城门有血，城会陷没成为湖泊。”有个妇女听了这首歌谣后，天天早上去城门探看。守城门的士兵想要抓捕她，她就讲了她天天来探看的原因。后来守城门的士兵用狗血涂在城门上，这位妇女看见血，便奔跑着离开了。
忽然，有洪水涌来，即将淹没这座县城，主簿派一个叫“干”的小吏到县衙内报告县令，县令说：“你为什么忽然变成了鱼？”干说：“大人，您也变成了鱼啊。”于是，这座县城就沦陷成了湖泊。
点评：谣谚往往具有经验总结或预言的性质，带有“生活指南”的意味。(历史上很多造反的人，都利用谣谚鼓动人心。)城门是政治、经济、文化、民生进出的“门”，不可以有血腥。一旦染上血腥，全城的百姓就有涂炭之患。但是，一旦县域沦陷，首先要让县令等官员变为鱼鳖。这也是民意。
3：《夫余王》原文
槁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曰：“有气如鸡子，从天来下，故我有娠。”后生子，捐之猪圈中，猪以喙嘘之；徙至马枥中马复以气嘘之。故得不死。王疑以为天子也，乃令其母收畜之，名曰东明。常令牧马。东明善射，王恐其夺己国也，欲杀之。东明走，南至施掩水，以弓击水。鱼鳖浮为桥，东明得渡。鱼鳖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
【大意】
高丽国(在今朝鲜半岛)国王的随身婢女怀孕了，国王要杀死她。婢女说：“有一团气，像鸡蛋那样大，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我身上，所以我有了身孕。”国王觉得神奇，因此没杀她。后来她生了个孩子，被国王派人扔到了猪圈里，猪用嘴巴向孩子嘘气；孩子又被扔到马厩中，马又向孩子嘘气，就这样，孩子并没有死。这让国王感到迷惑，他认为这孩子应该是天帝的儿子，于是就叫他母亲抚养他，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东明”。后来，经常叫他去放马。
东明习武，善于射箭，国王担心他将来要夺自己的江山，于是想杀掉他。东明便逃走了，向南逃到掩施水边，用弓拍打水面，鱼鳖便浮出水面架成桥，东明才得以渡过河去。他过河后鱼鳖散去，追兵便不能过河了。东明就在夫余国建都、称王。
点评：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王朝)的建立，其国王(尤其是第一任国王)都是来历不凡的。有天意，有神助，经受百般磨难，死里逃生，终成大业。夫余国王东明的来历还不算太神奇，遭遇也不算太凶险。
国王的婢女是怎么怀孕的，咱们就不细究了。国王要杀这个怀孕的婢女，是因为她在自己的身边，竟被别人“拔了头筹”。可是，想骗过国王，只有用神乎其神的说法才行。国王没办法去追究“像鸡蛋那么大的一团气”是谁。
（本文选自商震所著《借<搜神记>一用》，由捧读文化·中国友谊出版公司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借<搜神记>一用》
商震
捧读文化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022年4月
《借〈搜神记〉一用》的作者商震以当代人的眼光与立场，解读被称作中国历史上“志怪小说”鼻祖的《搜神记》。他说：“人类从创造了鬼神那天起，就开始相信鬼神，并不断地赋予鬼神各种力量。我一直坚信，所有精灵鬼怪的出场，都是为人的出场和命运发展做铺垫或媒介的。”
他把历史、地理、政治、经济、民俗与儒学、道学、神学、玄学、经学、文学等领域知识纵横交织在一起，丰富中带有风趣，宽阔中含着锐利。
朱零说商震，他简直就是个半仙，天上的事他知道一半，地上的事他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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