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南部是一口大锅,从未停止沸腾过。两个帝国、三种宗教(因为西西里的穆斯林从未中断过对意大利南部的袭击)和时刻变幻的众多独立的、半独立的和反叛的城市之间的冲突始终包围并弥漫着这里,强大的武力和锋利的刀剑永远不会找不到雇主。既然诺曼人将自己视作雇佣兵,而拜占庭的总督对优秀的战士很是慧眼识珠,那么诺曼人抵达五年后发生的事情就不太令人吃惊了:一支装备精良的诺曼人骑马前往阿普利亚,为拜占庭人保卫他们的合法领地,使其免受伦巴第闹事者可恶的、不停歇的骚扰。
所以事情就如此发展了。在大天使洞穴会谈的四十多年之后,诺曼人成了意大利南部最强大的势力,很大程度上感谢一位居住在科唐坦半岛的默默无闻的诺曼男爵的家族。这位贵族名叫唐克雷德·德·欧特维尔。唐克雷德本人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他坚忍不拔、旷日持久的繁殖力。他先后娶的两位妻子为他生下了至少三个女儿和至少十二个儿子,这十二个儿子之中有五个来到意大利,其中三个成为一流的领袖。他们其中的一位,罗贝尔·吉斯卡尔[1]的事迹使他成为尤利乌斯·恺撒和拿破仑之间最令人炫目的军事冒险家。
对第一代诺曼移民来说,西西里对他们吸引力不大,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吸引力。他们面前的机遇实在是太多了。但到了1035年,西西里多年来一直威胁要爆发的内战突然爆发了。巴勒莫的埃米尔阿哈勒面对着一支由他兄弟阿布·哈夫斯率领的叛军,还有凯鲁万[2]的兹里德王朝[3]哈里发之子阿卜杜拉领导的六千非洲武士为阿布·哈夫斯助阵。阿哈勒急需帮手,于是向君士坦丁堡的米海尔四世皇帝求助。米海尔四世感到机不可失。以西西里为基地的阿拉伯海盗持续的袭击导致拜占庭经济损失惨重。而且受他们掠夺所害的不止是海滨城镇;君士坦丁堡的商人抱怨海盗无处不在。进口商品价格在危险地飙升,而对外贸易开始遭受其害。而且皇帝还有另一个理由。对所有希腊人来说,西西里是拜占庭应有的领土;岛上还有可观的说希腊语的人群。它仍然被异教徒占领这一点,不仅是对帝国安全的侮辱,对民族自豪感亦是如此。必须赶走阿拉伯人。
在皇帝可以派遣不只是象征性的兵力之前,阿哈勒已被刺杀的消息传来了;但叛乱迅速在西西里蔓延,而穆斯林各势力愈发一盘散沙,看上去不太可能对有组织的拜占庭攻势作出太多抵抗。于是拜占庭人继续备战。1038年初夏,远征军扬帆起航。远征军被托付到了拜占庭仍在世的最伟大将军手中,他是一位名叫乔治·马尼亚凯斯的巨人。他无论从外貌还是从个性来说都是鹤立鸡群。同时代的历史学家米海尔·普赛罗斯写道:
我本人见过此人,并为他惊叹……他的下属看他的时候要把头向后倾斜,仿佛在仰视山丘顶端或是一座高峰。他的长相既不温和也不讨人喜欢,而是让人想到风暴;他的声音如同雷鸣,他的手似乎是为拆毁墙垣或是打破青铜大门而造的。他可以像狮子一样跃起,而他皱眉的神态十分可怖。
远征军没有立刻前往西西里,而是先转向萨莱诺,到伦巴第的王公盖马尔那里获取更多士兵。他极其乐意施以援手。无事可做的诺曼雇佣兵数目持续上升,他们百无聊赖、贪得无厌、毫无纪律、唯恐天下不乱,并且不得不就地取粮,正让盖马尔感到棘手。三百名最年轻冲动的诺曼雇佣兵接到了行军令,他们和一定数目的意大利人与伦巴第人登上了拜占庭人的船。这些人中无法避免地包括了欧特维尔家族的人。
1038年夏末的某个时刻,乔治・马尼亚凯斯率军在西西里登陆。最初他战无不胜,墨西拿几乎立刻就被攻破了,紧接着是罗梅塔,它是控制着岛屿北岸前往巴勒莫道路的关键要塞。对接下来的两年,编年史家保持沉默;但叙拉古在大规模的围城战之后于1040年被攻克,这一点似乎很明确。诺曼人显而易见地扮演了重要角色:欧特维尔兄弟中的长子威廉亲自将叙拉古的埃米尔击落下马,使他殒命当场,这为威廉赢得了“铁臂”的绰号。但拜占庭的胜利必须归功于马尼亚凯斯本人,因为他的智慧卓有成效,指挥作战雷厉风行。而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被召回拜占庭,格外具有悲剧性。
这主要是他自己的错。他从来懒得掩饰自己对舰队司令斯蒂芬的不屑。斯蒂芬曾是个船只捻缝工,由于一桩幸运的婚事,某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皇帝的姐夫。马尼亚凯斯和斯蒂芬之间众多的争吵都是单方向的,因为舰队司令十分惧怕将军,而且身材只有他的一半。在攻克叙拉古几天后,马尼亚凯斯居然对斯蒂芬大为光火,摇晃他到他牙齿都打战的地步。然而,这是一个灾难性的错误。斯蒂芬给皇帝内弟寄了紧急消息,谴责自己的同事犯下叛逆恶行。马尼亚凯斯被召回拜占庭,在那里被毫不客气地关进监狱。他的继任者是一名叫巴西略的宦官,和斯蒂芬同样无能;希腊人丧失了他们的胜利势头,开始撤退。但撤军队伍中不包括诺曼人。关于战利品的分配发生了一场冲突,欧特维尔一族和他们的朋友们(可能是正确地)声称,他们获得的战利品比他们应得的要少。他们那时就立刻离开了希腊军队,回到了大陆。
在那里,他们的势力继续增长;鉴于情况如此,11世纪中期罗马教廷开始非常忧虑就并不让人吃惊了。诺曼人实际上已经到了教廷的家门口;完全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他们直接闯入圣城。教皇利奥九世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征集军队,并且御驾亲征,讨伐诺曼人。两支军队于1053年6月17日在齐维塔泰附近的福尔托雷河岸交战,教皇被击败。诺曼人对他以礼相待,带他到了贝内文托,在那里他们把他留了将近一年,与此同时关于未来的解决方案被拟定出来。它的细节和本书无关;只要说六年之后,在梅尔菲小镇,教皇尼古拉二世将阿普利亚、卡拉布里亚和西西里这三个公国赐予罗贝尔·吉斯卡尔就足够了。
教皇如此慷慨地把这些从未属于他或其前任的土地赋予诺曼人,究竟是凭借什么权力,这一点值得怀疑。阿普利亚和卡拉布里亚已经很成问题了,然而涉及西西里的时候尼古拉二世更缺乏资格,因为这座岛屿从来没有处于教皇控制之下。不过,诺曼人不大可能因此而烦恼。教皇通过这第三处封地,给了罗贝尔一个邀请。西西里离大陆近在咫尺,生机勃勃、土地肥沃,是显而易见的目标。诺曼人在意大利半岛南下的这个大趋势在这里可以自然地结束。与此同时西西里还是撒拉森海盗的巢穴,他们仍然是意大利南部和西部海滨城镇常年不断的威胁。当西西里仍然在异教徒之手的时候,阿普利亚和卡拉布里亚公爵该如何保障他刚刚得到合法化的领土的安全呢?
对当地居民来说,老唐克雷德·德·欧特维尔的后代看上去一定是无穷无尽的。他已经有七个儿子在意大利留下了自己的印迹;而这个了不起的源头看上去还没有枯竭的迹象,因为现在出现了第八个兄弟,罗杰。他是欧特维尔兄弟中最年少的,那时大概二十六岁;但作为战士他毫不逊色于任何人,作为政治家他则是他们之中最杰出的。他的哥哥罗贝尔很快注意到了他的才干。作为新来者,罗杰暂时没有负责任何领地的职责;他显然是即将展开的西西里远征的完美副将。
1060年早春,罗贝尔和罗杰一起强迫雷焦(与西西里隔墨西拿海峡相望的卡拉布里亚城镇)的拜占庭驻军投降。现在唯一在希腊人手里的意大利城镇是巴里,远在亚得里亚海,不足为虑;道路畅通无阻了。教皇已经给予了祝福,西方帝国和东方帝国一样无力干涉。就连西西里的情况看上去也相当乐观。在西西里的很多地区,民众还是基督徒(虽然是属于东正教的派别),很可能把入侵者当作解放者来欢迎。至于穆斯林,他们当然是勇敢的战士,但他们现在内部尤其分裂。诺曼人征服西西里看似不会耗费太长的时间。
实际上,从开始到最后一共花了三十一年时间,和仅仅六年后诺曼人征服英格兰有着强烈的反差,诺曼人在英格兰只用了数月就瓦解了撒克逊人的反抗。不能把一切都归因于撒拉森军队的骁勇;主要的原因是阿普利亚不愿归顺的领主们,他们在罗贝尔急需将一切投入西西里的时候分散了他的精力和资源。然而,矛盾的是,正是这些来自阿普利亚的干扰,让西西里成了它日后将会成为的那个井井有条的辉煌王国。既然罗贝尔必须在大陆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西西里的征战就越来越落入他弟弟的控制之下,直到罗杰终于实质上成了在西西里的诺曼人最高统帅。这将导致罗贝尔的领地被分割,于是让罗杰终于不用为阿普利亚承担义务,可以给予这座岛屿它应得的重视。
1072年1月10日,兄弟俩正式进入巴勒莫。西西里岛并没有完全臣服。叙拉古和特拉帕尼还有独立的埃米尔国在苟延残喘,但从这一刻起,最终的平定只是时间问题了。罗贝尔·吉斯卡尔作为西西里公爵,对整座岛屿享有宗主权,但他需要照顾他在大陆的另外两个公国,所以总是不能在西西里停留太多时间。罗杰就成了实际上的西西里统治者,享有“大伯爵”的封号。西西里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9世纪上半叶以来,它就一直完全或基本上被穆斯林统治,成为伊斯兰教的一个前哨。从这里,劫掠者、海盗和偶尔的远征军队对基督教世界南方的堡垒始终维持着源源不断的压力。两百五十多年来,两个大帝国分别或共同地试图遏制西西里的穆斯林,但无济于事;罗贝尔和罗杰带领不多的追随者,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就做到了。此外,诺曼人征服西西里和同时期开始的西班牙收复失地运动的初期阶段一样,是基督徒对穆斯林统治下地中海南部土地的大反攻的第一步。这次反攻很快将发展为十字军东征这一气势磅礴,即使最终毫无意义的史诗。
罗贝尔·吉斯卡尔再也没有回到西西里。罗杰本人独掌大权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他看待这座岛屿的目光和他兄长全然不同。对罗贝尔来说,西西里只是他新王冠的一块亮晶晶的新宝石而已,是意大利半岛的一个延伸,和他其余领土之间相隔一道不便利的海峡。罗杰才是那个看清这一点的人:狭窄的海峡保护西西里不受意大利南部永不停歇的纷争的侵扰,这提供的机会是大陆所不能企及的。不过,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建立并巩固诺曼政权;而他手下只有几百名骑士,他知道只能通过劝说穆斯林心甘情愿地接受新体制来实现他的目标。这首先需要宽容和理解。清真寺(除了那些从基督教教堂改为清真寺的,如今再改回基督教堂)一如既往地保持开放,供信徒祈祷。当地法庭仍然执行伊斯兰法律。阿拉伯语被宣布为官方语言,和拉丁语、希腊语和诺曼法语享有同等地位。在地方政府层次,许多行省的埃米尔仍然保留了职位。诺曼人征服英格兰时所展现的令人不快的残暴,在西西里完全看不见。于是,在西西里岛的绝大部分地区,随着罗杰赢得人民的信任,被征服人民的耿耿于怀渐渐消失了。而那些逃亡到非洲或者西班牙的人里,很多在一两年后就回到了西西里,继续他们之前的生活。
他新获得的基督教臣民给大伯爵带来了更困难的问题。西西里的希腊人原本热情地欢迎他们的解放者,但这热情很快就减弱了。这些法兰克骑士或许在他们的旗帜上装饰了基督的十字架,但他们大部分人看上去比穆斯林更不文明。而且,可怕的是,现在西西里涌入了大量罗马天主教神父和僧侣,在东正教徒眼里他们都是分裂教会的异端分子。这些新来者难道不是遵循可恶的天主教礼拜仪式的吗?他们难道不是坚持说圣灵来自圣父和圣子,而不是仅来自圣父?他们难道不是用四根手指画十字,而且是从左画到右而不是从右画到左吗?最糟糕的是,他们难道不是居然占据了部分希腊教堂供自己使用吗?
希腊人得到了全然的承诺,他们的语言、文化和传统会得到尊重,但这显然还不够。罗杰意识到,他现在必须给他们物质上的资助,帮他们重建教会。他拨给东正教社区资金,让他们重建教堂和修道院,而很快他就亲自捐赠建成了一所全新的圣巴西略式[4]修道院。这是他终其一生建成或是重建的十四座修道院的第一座。于是,从他在巴勒莫最初的日子开始,大伯爵就开始奠定基石,日后这会成为一个多种族、多语言的国家,在这里诺曼人、希腊人和阿拉伯人会在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府统治下和谐自由地遵循他们自己的文化传统生活。无可避免的是,这耗费了许多时间。仍然存在个别的抵抗据点。在巴勒莫陷落之后过了足足七年,阿格里真托—卡塔尼亚一线以北的西西里才接受诺曼人为自己的统治者,而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恩纳这座雄伟的堡垒还在坚守。
而且还有叙拉古。1085年5月25日,在叙拉古港外围(正好就是差不多一千五百年前叙拉古舰队歼灭雅典舰队的地点)的一次海战中,当地的埃米尔试图强登罗杰的旗舰。埃米尔已经负了伤,跳跃的距离不够,被自己盔甲的重量拖下去淹死了。但这座城市远没有准备投降,又支撑了五个月(碰巧的是,在这五个月中罗贝尔·吉斯卡尔带领军队征伐君士坦丁堡,在凯法利尼亚附近死于伤寒)。一直到了10月,撒拉森人的防守才终于被突破。然后在1086年7月,阿格里真托在经历了四个月的围城战之后被攻破,现在只剩下了恩纳。
几个星期后,罗杰来到了恩纳要塞的墙下,邀请恩纳领主伊本·哈茂德埃米尔下来谈判。正如罗杰之前了解的那样,埃米尔完全做好了投降的准备,只是困扰于该如何在不丢脸的前提下做到这点。大伯爵现在已经在穆斯林当中生活得足够久,不会低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随后很快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几天后,埃米尔离开了城堡,走在他的军队的最前方,带领他们穿过一道极其狭隘的山径。他们进入的一瞬间,就有一支兵力远胜过他们的诺曼大军迅速包围了他们。不过奇怪的是,没有人丧生。俘虏他们的诺曼人随即前往恩纳,它现在既没有埃米尔也没有军队,于是立刻就投降了。大概是因为感激,伊本·哈茂德之后受洗,在卡拉布里亚定居下来。在这里,他在罗杰提供的一处庄园安度晚年,逍遥自在,如同任何一位基督徒绅士。
于是,西西里的罗杰在11世纪的最后十年里成了南欧最强大的君主,比意大利本土的任何统治者都更有权势,包括教皇。令人懊恼的是,对于他的性格和私生活我们所知甚少,除了他似乎完全继承了欧特维尔一族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本事。现存的记载证明他有至少十三个孩子,有可能是十七个,这些孩子都是和不同的母亲(他和其中的三位相继结婚)生的;但这个清单可能并没有列举出所有的子嗣。即便如此,当他在1101年6月22日去世时,只留下了两个合法儿子,都是他的第三任妻子萨沃纳的阿德莱德生的,那时他已经年逾六十。长子西蒙在他父亲去世后三个月也死了,年仅十二岁。继承父亲西西里大伯爵位置的就是小罗杰,那时他才七八岁。他的母亲摄政七年,在此期间证明自己是个有才干的摄政者。七年后,小罗杰亲政了。
到此时,西西里不再是半个世纪前的穷乡僻壤。它的经济发展十分惊人。几个世纪以来,墨西拿海峡终于可以让基督徒船只安全通行;墨西拿和锡拉库萨[5]成了新兴城市;来自地中海每一个角落的商人聚集在巴勒莫的街道和市集。突然间,西西里作为地中海的中心岛屿,欣欣向荣。小罗杰下定决心,要让他的政治影响力随之增长。而他,就像他之前的罗贝尔·吉斯卡尔一样,也要让欧洲(以及非洲和亚洲的)各国君主感受到他的权力和威势。
[1]意为“狡猾的”罗贝尔。
[2]凯鲁万为突尼斯名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规定的世界文化遗产地。约670年由倭马亚王朝建造,在穆阿维叶哈里发在位期间(661—680)成为重要的逊尼派学术和《古兰经》研究中心。
[3]兹里德王朝是统治北非马格里布地区的柏柏尔人王朝,起初效忠于埃及的什叶派法蒂玛王朝,渐渐取得实际上的独立,是中世纪马格里布的第一个柏柏尔人政权,后归顺逊尼派的阿拔斯王朝,并分裂直至消亡。此处原文称其统治者为哈里发,不妥,应为埃米尔。
[4]希腊的修道院都遵循圣巴西略修会的规矩。(作者注)
[5]即之前的叙拉古,进入中世纪之后,我们改用它的现代名字锡拉库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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