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朴素》
日前,岳西籍知名作家储劲松散文集《草木朴素》,由黄山书社正式出版发行。
《草木朴素》分“山草抄”“菜蔬帖”“木欣欣”三卷,收录作者近年关于植物的散文68篇,并配引自古籍的相关图片70余幅。文章和装帧一如书名,素朴大雅。
《草木朴素》书写传统生活之美,充满自然之趣、天真之味,质朴之态、初始之心。沁人心脾的美往往朴素,朴素的草木里,蕴藏看不见的力量,也隐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与生活美学。作者从近百种草木里,勾连起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也让人在草木的氤氲气韵里感受到朴素生活的大美。
作者系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为岳西县文联主席、安庆市作协副主席。在《天涯》《山花》《青年文学》《散文》《雨花》《广州文艺》《黄河》《西部》《朔方》《芳草》《清明》《安徽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满族文学》《四川文学》《人民日报》等200余家报纸杂志,发表作品400余万字,部分被《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海外文摘》《青年文摘》《读者》等转载。已出版《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雪夜闲书》等。获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奖)等奖项。
自 序
储劲松
蓝草染的浇花布真是清美,当年外婆拿来包头,有青白颜色,也有清白家风。
葫芦、丝瓜、黄瓜、月亮菜、瓠子吊在豆棚瓜架上,静女其娈,洵美且异。
阒无人迹的山谷流泉好看。
农家女子壮硕的身板和黑檀似的肌肤,是妈妈年轻时的模样。
古民居的马头墙、鱼鳞瓦、瓦当、镇脊兽、天井、木雕人物,苔色苍苍的大青砖,逸笔草草的芝兰仙鹤图,墙上挂的草帽、蓑衣、竹篮子,是记忆里的故乡。
竹叶草洵美,板栗树洵美,玉米须洵美,水稻花洵美,在上面奔跑、追逐、求欢或者静伏的瓢虫洵美,甚至黑壳、黄壳、铜绿壳的金龟子也洵美且异。
流霞好看,腾雾好看,卿云好看。飞鸟好看,蚂蚁好看,潜翔水底的鱼虾好看。泥土好看,毛石头好看,松竹连它们在日月天光下的影子都萧然动人。
清晨的毛草和石菖蒲,叶片和叶尖上的凝露映射朝阳,其姿色与风情,可谓泠然,可谓清绝,美好得叫人无可如何。
钱锺书当年鄙视吴宓之为人,骂其无行,顺便牵连到他苦恋的毛彦文,用英文讽刺她是“年老色衰的风骚娘们”。其实这个风骚娘们年轻时是养眼的,即使老了,也有清气,乡语谓之“清丝丝的”。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一切原生之物,本质、天然、朴素、至美,没有不好看的。不好看的,往往是过度变异的人,迷失了天性本心的人,被欲念和利益禁锢的人。不好看的,是人发明制造出来的诸多反生命反自然的物事,譬如枪炮、塑料、地沟油和海洛因。
在大别山里,一个从前几乎是大荒之境而今依然存有古人遗风的小城,我活了很久。居住在青山之中,浣洗在绿水之畔,日日月月与草木鸟兽、白云苍狗、园蔬篱落为伍,感觉不到日月飞逝老之将至,以为这一具皮囊,可以与草木同春,与鸟兽同秋。
梅雨季初来的一天,一夜风雨大作之后,第二天望见满目夏花,石榴、荷花玉兰、女贞子、一年蓬的花,又望见满树膨大的果实,毛桃、五月桃、红梅和红叶李的果实。这些夏日习见的花果,我见过数十回了。从前见了,觉得好看而已,心里喜悦而已。那一天见了,忽然想到《知北游》,庄子在文章里说:“忽然而已”。天地自然不老,任他白驹过隙、黑驹过隙、枣红驹过隙。山川草木不老,由他冬春夏秋。人生易老,一回相见一回老,一生能见此情几遭,能见此景几回?
那一天,晨光明亮洒了一身,一念至此,眼前忽然就暗淡了一些。
生活仍然继续,貌似轰隆其实寂寂地继续。
在山野里,我以草木鸟兽为师,尽量遵从生物的本能和本性生活,衣但求暖,饭但求饱,住但求安,行但求稳,以为如此就好。安妥肉身之外,以书籍喂养精神,以文章抒发怀抱,以为文章载道,文章也载性。
我是说尽量,因为这种遵从很显然是不可能的。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活着并不容易,遵从本心活着更是痴心妄想。但写作的人,都是耽于妄想的人,所谓妄想,姑妄想之。也都有程度不同的痴心与痴气,像大观园里的香菱学诗艺。曹雪芹于这一节写得尤其细微:“香菱听了,喜得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写作将近三十年,持续许多岁月而痴心不改,根子里,是有与时间抗衡的执念或者说妄想的。与时间抗衡,这显然更加不可能。岁月如驰,驰驰啊,“日驰驰焉而旬千里”。古今人的传世文章,浩浩洋洋,留在石头、兽骨、龟甲、竹木、绢绸、纸张中,锲刻在时间之上。转念一想,古今那些以文章为性命的人,痴痴复痴痴,有几人活过了百岁,又有几人文章传世?
但愿文章老厚,但愿肉身长葆草木精神,但愿年年写得几篇好文章。
草木温柔敦厚,朴素质直,一如上古的大人君子。《周易》《山海经》《诗经》《楚辞》《汉乐府》《古诗十九首》里,篇什草木华滋。自此而下,古今人的诗词曲赋和文章,一路草木蓊茂。风行草上,风行木上,时间的风吹过草木,吹过人世。草木不言,生来离离繁盛,枯后养息待发,生死荣悴等闲视之。与上古的大人君子相比,草木更符合《周易》之“易”的内涵:简易、变易和不易(不变)。
古人说,要多识草木鸟兽之名,又说,要多识前言往行。
久居山野,人在草木鸟兽间,草木鸟兽之名,我识得的万不及一。某一天我看见一只大鸟走路,像人一样迈开前后脚,左右左,一二一,又看见一只小鸟走路,它是双脚并立蹦跳着走的,一跳又一蹦。这两种鸟在大别山中寻常可见,我不识其名倒也罢了,当时还好奇它们走路的姿势竟然如此不同。后来一拍脑壳,哦,它们的脚有长有短。
至于前言往行,前代圣哲的言语行事,也与草木一样敦厚温柔、质直朴素,像先秦的诗歌一样,更是难以效仿和企及。
草木朴素,世道人心原本素朴。从孩提时起,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一起埋锅造饭:杜仲的叶子锤得像丝绸,拿来当菜;红芋的茎块用石片切一切,拿来当饭;折断蒿子的茎秆,拿来当筷子;松针搂一抱,拿来当柴。五六开裆童子,做饭吃饭装腔作势,吃得快活,耍得快活,像草木鸟兽一样快活。
后来渐渐长大,身条渐舒,喉咙渐粗,心渐大,渐渐不可收拾。渐渐不可收拾的,不仅是容颜,这旧日的好河山,还有心性,这与阴山岩画一样古老的本心。
热爱草木,景慕草木,亲近草木,是本心本性。我们的祖先以草木为衣,以草庐为屋,脚穿芒鞋手执木杖,都很闲,像草木鸟兽一样闲,像雨点、朝雾、夜星、流水一样闲,闲得夜夜天天思考来处和去处。我们都很忙,忙得忘记来处和去处,忘记自己本质上是一只动物。
愿心常常闲,愿文章常常有草木气,愿活着常常有草木心。
我也有一时苟且,我也有许多草木文章。
辛丑夏之日写于岳西衙前河之湄
书摘:
杨梅记
在余姚喝杨梅酒,一众人大呼小叫,露腹一倾三百杯,嘴角衣领指掌之间红艳流滴,痛快是痛快了,可惜唐突了风月。杨梅酒是酒中尤物,玉液金浆淋漓可爱,琥珀之色端重华贵,当如品夜光葡萄酒,月下举杯轻摇之,浅荡之,眼迷离看之,沾唇欲湿,才可以渐入佳境。
正餐前上杨梅汤,清新怡目酸爽开胃,饮之口舌生津暑气全消。
以为杨梅酒是大家闺秀,容止若思,杨梅汤是邻家小儿女,一味调皮。
浙江自古多杨梅,翠叶苍枝离离红果连山连市,余姚则是杨梅的原产故乡。此前,在河姆渡遗址博物馆见到杨梅花粉,距今迢遥七千年,也见到一双新石器时代古人类的完整头骨,一男一女。在余姚吃杨梅酒饮杨梅汤,如在龙宫闻龙涎香,在西王母宴上吃蟠桃,得其所哉。
吾乡岳西地处江淮间,有青梅,素无杨梅,街中水果店所售杨梅,辗转捣腾多已败坏,颜色暗黑不堪,味更不佳,如腐水,如烂西瓜。吃杨梅首要的是图个新鲜。白居易《荔枝图序》说,荔枝若离了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杨梅娇嫩,也如荔枝。
乡人老四,江湖人,混迹南方数十年,后寄居温州。其人貌似粗鄙而心诚如石,肝胆披沥有古人风。相识许多年,年年岁岁六七月杨梅熟时,老四必起一个绝早,在乡间亲督农家上树采摘杨梅数十筐,然后开着空调长驱一千余里归乡,分送诸旧识。朝发夕至,吃到时,杨梅犹然和烟带露,似仍未睡醒,随筐而来的杨梅青玉枝可作插花。此中高谊,不亚于唐明皇为杨妃邮传岭南荔枝。
杨梅果肉丰腴绵软,吃起来甘液迸流,杨万里说其玉肌半醉,陆游谓其骊珠,我以为如绛雪,食之可以忘忧,但觉人间十分美好。
东方朔《林邑记》:林邑山杨梅,其大如杯碗,青时极酸,既红味如崖蜜,以酝酒,号梅香酎。非贵人重客,不得饮之。
东方朔惯好大言,鬼话胡话连篇,吾乡所谓扯白,读其《海内十洲记》可知一二。其人博学多识,其言则多虚诞,不得已而信之,也得打个大大的折扣。世上确实有林邑,为古国名,后改名占城,在今越南中部,汉时归属象林郡,林邑即象林之邑的简称。只是杨梅大如杯碗,很难令人信服。
从前未吃过杨梅,读《三国演义》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以为青梅就是杨梅,也以为望梅止渴典故里的梅子是杨梅。长居山野,少时少人教导,连山中常见鸟兽草木之名也大多不识,何况他乡风物。
杨梅有五十余种,有白杨梅,果实颜色乳白,杭州人和扬州人称之为圣僧,至今不知何意。苏东坡诗《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有“此语竟非是,且食白杨梅”之句,当是语藏机锋,如赵州和尚“吃茶去”。
芭蕉
芭蕉风雅,古人植于窗前,取蕉窗映碧纱之意,兼听其潇潇雨声,白香山所谓“冷翠落芭蕉”。
芭蕉雨我也听过。故园尚在时,东厢房外的水竹林间有一丛芭蕉,系祖父当年手植,极肥茂,高齐披厦的屋檐。夏秋的雨天,我常和村里的顽童采蕉叶当伞,一片叶子可供三个人躲雨。蕉与竹配植,前人有“双清”的说法,祖父本老农,识字无多,当是无意为之。但我以为,水竹本是萧疏脱俗之物,与芭蕉作邻居,顿见寒气,我若是水竹,当有瑜亮之叹。
少年时躺在床上听芭蕉雨,点点滴滴,从黄昏到天明,无非喜其幽韵,其时历世尚浅,自然不谙古人听芭蕉雨、写芭蕉雨的遥深寄托。只是年年盼望芭蕉快快长大,结甘露大如瓢。听乡人说,芭蕉结的甘露可饮,味极鲜美,我从没有尝过,很是向往。只是不知何故,我家的芭蕉总不见结甘露。有一年倒是结了一个,很是欢喜,却未等到其成熟,我就到外地上学去了,待寒假回乡,芭蕉已萎,残茎覆雪。
后来才知道,甘露即芭蕉心,状如灯管,内中并无甘美琼浆可饮,但芭蕉心可食,切细,凉拌、清炒或炖肉,味颇佳,且富含钾。乡人所说的甘露,或许是甘露蜜,是芭蕉心分泌出来的甘甜汁液。
芭蕉心层层包裹于苞叶内,从外表无法见其本心,贺铸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即指此。印度佛经常引芭蕉喻“空”,以及世间诸法相。其《佛本行集经》说:“犹如空拳诳于小儿,如芭蕉心,无有真实。”佛经中又有“所梦虚不实,亦如芭蕉心”之句。隋唐诗家笔下的芭蕉,也多寓陈寅恪先生所言“阴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臭皮囊可厌否?自屈原兰汤沐浴洁己修身起,以至今日风靡SPA,世间人多爱这肉身。
古人说芭蕉的形貌、质地与姿容,有十二字:“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很是到位。昨年去肥西,在刘铭传故居大潜山房中见到一丛芭蕉,荫蔚于墙隅,与水石竹木相伴,甚有幽致,据说是晚清时物,不知确否。其叶阔大,冬阳下细视,叶面若布纹。当时想,怀素以芭蕉叶临帖,这芭蕉似也可以用来写信寄远。芭蕉虽非木质,其茎的纤维却可以造纸,也可搓绳、织布。
许是风土的缘故,吾乡的芭蕉从不结芭蕉。市上的芭蕉都从外地运来,与香蕉混在一起,据说可从味道、形状以及颜色加以区分。我一直分不清伯仲,也不想分清,有得吃,吃就是。世间之物之事,多有形貌相似者,若非狸猫太子,不妨糊涂一些。譬如王维《袁安卧雪图》,在大雪中画一株翠意盈盈的芭蕉,明显有违常识,为三岁稚童所不取,自沈括《梦溪笔谈》开启争端,绘画史里近千年来一直聚讼不休。王摩诘自然不是芭蕉失鹿,画雪中芭蕉也非个例,他画花,常常把桃、杏、芙蓉与莲花同画于一框之中。沈括所言极是:“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
芭蕉有神。
如松
名字里有一棵松,家父所赐。有一个时期日夜临帖,落款时学方家法书,故意把松写成公木,书体仿北魏李璧碑。
松,木也,从木公声,这是许慎的注解。松为树木,自然是木旁,这个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松树与公何相干?后来读闲书,见人援引王安石《字说》,临川先生这样阐释松字,“百木之长,犹公,故字从公。”《字说》自宋时遭禁后就湮没不传,当时评价也不高,《宋史》说其多穿凿附会,流于佛老之学。但这个松字解得很妙,比《说文》生动。古时帝王打下江山后,裂土分封荣宠功臣,亲王诸侯王以下,建五等之爵,公侯伯子男,公是上上爵。松为树中尊者,称公很合适。
以兰蕙为名者多温婉,以木石为名者多刚健,名字对于一个人是有暗示惕厉作用的。名松,复又修饰一个劲字,于是自识事时起,尤其是读了陈毅那首写青松的名诗之后,就下意识里以松自励,站坐行走时刻腰板挺直如岭上松,如有神鬼暗中监察,丝毫也不敢蔫头耷脑。《礼记》说,“(礼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松有盛德,含章藏美,平庸如我自然不敢以松自居,不改柯易叶却是区区之志也。
吾乡在大别山中,林海苍苍莽莽不知际涯,海中多松树。世间松树种类繁多,《山海经》《酉阳杂俎》《海内十洲记》《太平广记》诸书中记载的奇异松树不算,今世实有其树的有八十余种,吾乡得其五六。最常见的是黑松和马尾松,间有少量雪松、黄山松和罗汉松,还有世所稀见的大别山五针松。后者属高山高寒树种,其叶五针一束,松针细短柔软,植物学家当年在大别山区考察时,于鹞落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首次发现并命名。当年我做记者时,曾在保护区十里画廊里亲眼见过,高大披拂秀出众松间,烟岚霭霭中飘逸若仙客,当地乡民以红绸系于枝干,祭祀以牺牲茶饭,礼敬之如神祇。
黑松是林海的统治者,是名副其实的王。黑松一名白芽松,皮并不算黑,略带灰黑而已,芽也不白,翠绿如根根碧玉簪。乡人称黑松为枞树,其实枞树是冷杉,并不是黑松。
并不很远的从前,山民靠山吃山,建房子用的椽子桁条门窗天花板,打家具用的木板木档子木楔子,烧锅用的柴火,窖茯苓用的木段,制作锄头羊角叉犁耙耖用的木头,都取自于黑松。家家户户有一小片山场,茅草割得干干净净,松针筢得干干净净,松果捡得干干净净,松树的枝柯一直砍伐到树顶。
无电无煤更无燃气的年代,做饭烧水煮猪食都靠柴草,家家一年四季安排专人带着干粮上山打柴,户户厨房里卧着一尊泥墩子灶台。灶台黑漆漆胖乎乎的,井罐之上,画大红大绿莲花水草祥云图案,乡间瓦匠砌灶时,兼作画家,也兼作书法家,在灶坊上以隶书写“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定福神君”十二个大字于其上,讲究的还写一副对联。年年腊月二十三祭灶神,送其上天面圣,主妇跪着祷告,求其在天帝面前说自家好话。可是毕竟没有人见过灶王爷,想象中,这位真君如同永无餍足的貔貅。
村里有林场,白天有护林员巡逻看守,月黑风高的夜晚,每每有人去偷树,霍霍霍的锯木声清晰地传到村人的耳朵里。人人都偷就不算偷,偷的人安心伐木,听的人躺在被窝里会心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偶尔村长酒后兴起,组织民兵和护林员,举着葵骨火把上山去捉贼。乡里乡亲的,也不是真心捉,大老远就大呼小叫,“哪个在偷树!”那时的人肚子多瘪,而脸皮多薄,偷树的人听到喊叫就赶紧跑。有人扛着一段最好的树择异路踉跄下山,有人丢了锯子和斧头,有人忘了擦汗的毛巾,也有人慌慌张张不幸崴了脚,一连许多天不敢出门。在芜湾外婆家,我曾和两个舅舅上山偷过一回树,偷的是邻生产队的林场,是犯忌的事,如果被抓到,轻则罚款重则打断腿脚,不是闹着玩的,因而颇有些做贼的样子。
时过三十年,电和燃气替代了柴火,木工材料替代了木料,山中茅草荆棘高过人头,山中树木更是自由生长。不用看守,不用立禁碑,不用挂“死封山”的警告牌,除了户外爱好者,山,是无人肯光顾了,森林防火成了冬春两季的头等大事。山终于还给了黑松,还给了鸟兽,还给了蟒蛇和昆虫,人纷纷涌进城市,把自然还给了自然。
总角时,故居西侧的山坡上有三棵粗壮的黑松。其中一棵尤为老寿蓬勃,荫地半亩有余,胸径几近一米,树皮有两寸厚,露在地表的树根粗过脸盆,树干自五米处一左一右水平分出两枝,一枝住着一窝喜鹊,一枝住着一巢乌鸦。每天一大清早,喜鹊喳喳乌鸦哇哇唤人起床,半刻钟后,祖父和父亲小叔扛着锄头下了田地,母亲和婶娘抱着柴火进了厨房,两股浓浓的青烟从东西两头的烟囱里各自腾腾地冒出来,然后在风中袅绕而散,空气中弥漫着松烟的芬香。所谓烟火人间,有火有烟,才是大好人间。
前几天去了旌德,宣砚的故乡,在那里也见到了绩溪的徽墨。古人以松烟制墨,烟气化后凝固成烟炱,添麝香梅片公丁香之类的香料,加金箔银箔珍珠粉之类的助光剂,反复锤打砸实而成墨,谓之松烟墨。《洞天墨录》说,“古墨惟以松烟为之。”松烟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以松烟墨写字,屠隆赞其“深重而不姿媚”。我未见过制墨的场面,猜想刮出烟囱里的烟炱,置于砚台中,加水研磨,应当也可以写字。
屋后是菜园,菜园后边是一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的树其时还是少年,密密麻麻而修长。大人说这片林子是飞机播种的,那些年也确实经常望见飞机掠山而飞广撒树种。农家的孩子自小就不得闲,五六岁时放牛打猪草,拎着竹篮捡松果,扛着竹筢子筢松针,稍大,上山用弯刀和锄头砍柴挖树桩,屋后的黑松林是常去的地方。读书时代,每日清晨坐在松针和苔藓上,在山鸟的鸣叫声中朗读背诵,背后是父母亲人灼灼的望眼。时常看见松鼠在林间轻手轻脚地奔跑攀爬或捧松果板栗顾盼而食,看见大红蜈蚣从腐败的枝叶里慵懒地爬出来,看见交尾后的螳螂母的吃了公的地上一堆堆绿翅膀。
东北松有饱满的松子,其地的貂和松鼠以松子为食,长得油光水亮体态肥硕。黑松的松果呈球状,松子干瘪带薄翅,如蝉翼,至今仍然想不明白,如此薄瘦的松子,为何也能养出胖嘟嘟的松鼠。一方水土不仅养一方人,也养一方风物。见过松鼠打开尾伞,从树端飘然而下,如观世音携玉净瓶降临凡世,很有些仙气,很有些雍容华贵。
乡人以黑松为柴,为材,得其用,丹青家以黑松为意兴,为寄概,得其神。中国山水画,大抵少不了飞瀑流泉,少不了草屋隐士,少不了闲云野鹤,少不了数棵黑松。王蒙《葛稚川移居图》《青卞隐居图》《夏山高隐图》《丹山瀛海图》《太白山图》画松,马远《西园雅集图》《踏歌图》写松,李唐《万壑松风图》《清溪渔隐图》《烟寺松风》松风习习,赵孟頫《鹊华秋色》、沈周《夜坐图》、文徵明《雨余春树图》松涛过耳。文人画里的松,新枝含春泽,枯枝同秋色,槎牙鳞皴,嶙峋骨相,纵横笔意写尽其傲云烟之姿容,写尽其凌风雨之雅量。画里的松,是松,亦非松,旨在载情载意载道。
说到松涛,幼时夜间听见,忽忽如野兽喘息,不觉得有多动听。不听话的时候,父母每每皱眉作势道,再犟再犟,就把你关到门外去喂狼。吓唬而已,并不真做,但乡间确有被撵到门外的孩童被野兽吃得只剩下头骨。风摇松摆,松林黑咕隆咚,似有众兽埋伏群鬼游走,是很可畏怖的场景。八九岁的一个深秋,父母上自留山伐松枝,散学后去帮忙,夜间七八点,我拖着一根树杪子独自往家走,经过坟场,经过黑松林,树间猫头鹰的眼睛比道士画的牛头马面更为可怖,它的叫声更叫人魂飞魄散。待得读了些经史子集,染了些文人风习,再躺在林中倾听松风,竟能听到雨声,听到山神与月神的密语,听到一些风情和风致。
有几年喜欢去妙道山,山中多古松,多奇峰怪石,多奔云走雾,多和尚道士塔。月明之夜,独坐山中小亭,听阵阵松涛,以为得松风至味,得人间清趣。松涛是风涛,也是雨意,有时如夏雨,急急如律令,有时如秋雨,淅淅沥沥涨河川,有时如心雨低诉,一滴两滴三五滴,滴滴都是听松者的心事。和尚也许成佛了吧,道士也许尸解而去,裸露在山坡上的棺椁里,盛满了雨水、枯叶和昆虫的遗体。山中有古寺名金璧禅寺,寺中古松蟠虬欲附云汉,静穆如高僧大德。山的巅峰,有一棵松枯死已经许多年,峭壁之上仍然屹立不倒,铮铮树骨如白铁,拂之圆润如玉佩。似周郎娶小乔般年纪时,我曾以它为背景拍过一张照片,松风中眯眼开怀笑,发丝飞扬,少年意气可驾云,如今见了,生羡慕心。
又年年去禅宗圣山司空山下的冶溪小镇,镇子上有古树两千余株,其中一棵罗汉松至少已有千岁年纪,腰围须三人合抱,树表沟沟壑壑如绺绺麻绳,树上寄生植物十数种,老皮苍藓,古气森森然,对之肃然起敬惮心。《史记•龟策列传》说,“千岁之松,上有兔丝,下有茯苓。”松长生,叶常青,有劲健之美阳刚之气,又兼枝如游龙叶如翔凤,旧时人家,常在中堂墙上挂《松鹤延年图》,取长寿吉祥之意。吾家故居就有之。
县城花果山东麓有一个盆景园,园中有杜鹃,有枸骨冬青,有松。将近六年来,早晚散步时常绕道去看。园子没有围墙,也从未遇见过园子的主人,唯有几只土狗懒散行卧其间,见人太多,低眉顺眼的,不吠。龚自珍写《病梅馆记》,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梅是逸士,松是君子,到了园艺师的手里,无非供人玩赏的盆中之景,施以斧斤刀锯,病之以为美。园中黑松马尾松罗汉松数十棵,参差百态俊媚百端,当是百丈悬崖中得来。剩下的,铁丝错综缠绕,一些枝干故意截断,还有一些剥去了树皮,看着都感到痛。想起姜夔的词,“树犹如此。”
现在是四月上旬,春色已然七八分,山里的松树陆续开花了,峰峦沟壑间明黄富丽,如黄金国度。用手轻摇树枝,花粉如屑金飞扬,沾惹人的肌肤和衣裾,馥郁松香萦绕鼻息,深吸一口,其味清芳甘醇醒人脑肠。一场春雨过后,花粉堆积于城乡无数水凼的边沿,渐渐风干成万国地图,每次路过都绕着走。佳人不可唐突,天物也不可唐突。
松花一名松黄,取其色,又名松笔头,取其形。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张可久谓之春日山居两件赏心之乐事。春水煎的明前茶雨前茶年年都喝,松花酒至今也没有品尝过,想必甘冽有松花之香。见过一款松花酒的制法:采撷四五月间马尾松、赤松、黑松或油松的雄球花,晒干,搓下花粉,除去杂质,然后用素绢包裹,与酒一同放入器皿,密封浸泡十天即成。配方比是松花粉每一百克,配陈酒一千克。酿制工艺似乎并不复杂,他年若有闲情,不妨一试。
松花是一味药,性温,能益气润心肺,富哂。《本草纲目》说,掺和白砂糖,可作饼膏。《本草图经》又说松花可以作汤,“山人及时拂取,作汤点之甚佳。但不堪停久,故鲜用寄远。”
松花汤未见过,松花饼也未吃过,少时去山上采春茶,倒是吃过松毛糖。秋燥少雨时,松针在夜间会分泌出糖粒,粘于松针上,大者如蚕豆,小者若芝麻,甘甜有松香,色乳白,垂悬若露滴。
草木有情,松亦有泪。松树被砍伤后,会迅速分泌出松脂,弥合伤处,松脂凝然挂树上,观之如川字,如女子腮边珠泪泫然。
祖父的坟茔就在故居屋后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也就是黑松林的边缘,墓碑上的对联引自《千字文》,“如松之盛,似兰斯馨。”
记 者| 王云峰
责 编| 程暑炜编 辑| 刘倩
主办单位| 岳西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