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编剧六兽看上去不苟言笑,却创作了许多高分喜剧作品,图为他编剧的《台下十年功》剧照。(受访者供图/图)
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上,喜剧编剧罕见地从幕后走到台前。嘉宾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话筒不时递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六兽,甚至火出了圈。
六兽是编剧,也是“单立人喜剧”的一名脱口秀演员,他原本是冲着表演去的。演员六兽被刷了下去,编剧六兽站了起来。徐峥在台上相邀,约他为电影写剧本。“六兽终于火了”,这样的欢呼声不少。“感谢说这些话的人,他们可能是我的一些老观众或者老听众,像一个村的老乡,现在看到村儿里的老乡终于出去了,有点高兴。”六兽怪不好意思。
说了四年脱口秀,写了四年喜剧本子,六兽没有一天觉得做喜剧轻松,甚至觉得越来越难。比起线下的场子,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舞台让人笑更难。“我们讲究‘聚气’。线下的小场地,灯光一般比较昏暗,容易聚气,身边人笑的话,大多数人能感染少数人。但是隔着屏幕的话,观众看喜剧一般是一个特别自我的状态,让观众除了在心里面笑,还要在脸上、声音、肢体上也出现笑的动作就变难了。如果你没有东西感染他,他很容易流失注意力,不喜欢随时可以关掉。”六兽说。
在2021年做喜剧,编剧们面对的是一代看过周星驰喜剧电影、刷过抖音快手B站短视频、见识过各种喜剧的观众。生活中因为疫情和经济形势产生焦躁,他们渴望借由喜剧找到情绪出口,得到治愈。
许多中国观众对喜剧的认知,是从春晚小品开始的。其实喜剧还有很多表现形式,比如“喜剧大赛”中提倡的素描喜剧(sketch comedy,又译美式小品)。传统小品需要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有开头、结尾、起承转合,而素描喜剧不需要,它往往围绕一个创意不断升级,最后升级到一个荒谬的情境,凸显这个创意本身的荒谬感。
总之,面对口味越来越挑剔的观众,编剧们找到的解题方法是:要新。“你如果想隔着屏幕让大家笑起来,就要在某一个维度上,表达的感情也好,舞台表现的手段也好,至少有一样是让观众看起来新鲜的。那么这个作品被转发的概率就会大一些。”六兽说。
找到那个“怪人”怪的地方
《站台》,是编剧六兽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代表作之一。这是一部有人情味的喜剧,短短十分钟,围绕民国一对父子离别面临的“世纪难题”——拥抱而展开。一心想要拥抱的儿子和总是躲躲闪闪的父亲,在离别的车站状况百出。
作品灵感来自六兽和演员顾宇峰的一次漫长聊天。顾宇峰家里三代从军,父亲是一名警察,平时不苟言笑,也不轻易表扬儿子。聊到最后,他们决定做一个讲中国式父子关系的喜剧。
一提到中国式父子关系,很容易联想到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文中父亲背影出现的地方,就是站台。于是,他们把站台定为这出喜剧发生的场景。但谁都没想好要在站台上做什么。
各自装着心事回家。六兽继续查资料,找到了李健唱过的一首歌,《父亲写的散文诗》,那个质感和《站台》很像,比较老旧、充满回忆。李健在综艺节目里唱完这首歌,接受后采时说,他认为中国的父子关系,是很难和父亲拥抱在一起,父子彼此很难表达感情。六兽一下就兴奋起来,他给顾宇峰打电话:你和“父亲”在站台上尝试拥抱怎么样?
顾宇峰也激动,他回忆起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送他上卧铺,帮他把铺整理好,一切都很像一个父亲。但是临别的时候,父亲告别的方式却是跟他握手。他觉得有一点荒诞,前一秒还是慈父,后一秒就变成同志了。这一幕后来也被六兽写进剧本,成为《站台》里的一个经典场景。
在传统小品里,亲情题材很容易流于煽情。《站台》跳出了这个俗套,在温暖底色之上,设计了很多令人捧腹的细节。这种做法,在土豆、吕严创作的喜剧作品《父亲的葬礼》中表现得更极致。父亲生前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平时总是很忙,儿子不明白他在忙什么。前来祭拜的朋友,有古惑仔装束的大姐、科学家打扮的爱因斯、背插小竖琴的半人马,他们都承诺要帮助母子俩。最后,“错乱”的母亲喊出一句话:“无论父亲是什么,他永远都是爱你的啊!”给一切荒诞找到了合理性。
“我心里面一直觉得,伤感的东西和有趣的东西之间就差一个小开关。在《站台》里,这个开关可能就是人心里面的一些执念。”六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六兽偏爱做有人情味的喜剧,他编剧的另一部高分喜剧作品《最后一课》也是如此。一个表演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两年没戏拍,在密室逃脱游戏里演丧尸,被自己的老师撞见,发生了一连串尴尬搞笑的故事。
这个点子源自演员蒋龙的真实遭遇。他有一次去玩密室逃脱,看到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是自己的老同学。蒋龙陷入两难:打招呼的话,万一人家不愿意被熟人看到怎么办?不打招呼,万一人家觉得瞧不起他怎么办?
六兽听完,马上就感同身受了。现实中,蒋龙最终没有上去打招呼。改编成喜剧,蒋龙扮演那个同学,撞见他的换成了老师。一心想要赶紧结束这场偶遇的蒋龙,和不明就里非要和他叙旧的老师之间,碰撞出许多火花。
创作剧本的时候,六兽花了很多时间拆解人物的内心:老师这么做到底是在心疼学生,还是真心喜欢他,觉得他很棒,还是什么其他的心理动机?学生一路尴尬,到底在逃避什么?第一版剧本出来,表达的主题有些沉重,讲了理想和现实的碰撞,就是老师觉得他很好,但是想帮助他更好,可是并没能让这个学生的现实生活发生什么改变。改了几版,最后呈现在舞台上的主题变成了“社死”,笑点一下多了起来。
六兽总结他的创作方法论,无论是《站台》,还是《最后一课》,核心人物都是一个“怪人”和一个“普通人”。怪人就是行为表现异于常人的人,普通人则代表观众视角,代表大家对于这个怪人的评价和反应。《站台》里,“怪人”是那个僵硬的父亲,《最后一课》里,“怪人”就是那个一度把学生陷入“社死”场景却又不自知的老师。
“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怪人。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你在跟人聊天的时候,前一秒对方还聊得好好的,突然之间你说了一句什么话,对面就沮丧起来,或者生气了,可能被触碰到心里面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大家都有不一样的执念,所以在我看来怪人和普通人差不多,只不过在那个时刻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尤其在一些很伤感的时候,那个执念会暴露得比较多一些或者比较快一些。所以只要找到那个‘怪人’怪的地方,就很容易变成喜剧。”六兽说。
“旧瓶装新酒”
演员蒋易和搭档李栋、陈天明的“刘关张”系列,也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出圈作品,无论是《“水煮”三结义》《先生请出山》,还是《如果先生不出山》,都套用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用新的表现形式来呈现——一场剧本杀中,逻辑掉线的关羽和张飞逼疯刘备的无厘头风格喜剧。用黄渤的话来说,“这个原创IP算立住了”。
蒋易也是“刘关张”系列的联合编剧,聊起这个作品的喜剧风格时,他半开玩笑地概括为“陷阱喜剧”。“其实没有‘陷阱喜剧’这个东西,我们生造出来的。为啥叫陷阱喜剧?你会发现我们每一次做的作品,都会在一开始就让观众知道这三个人有一个事要干,这个事就摆在那,但在过程当中他们离要干的那个事越来越远,总会有一些别的东西把他们带跑偏,莫名其妙纠结在别的事情上,慢慢发展成跟最开始那个故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一件事情。”蒋易说。
比如《先生请出山》,全程就讲了一件事情,就是玩“三顾茅庐”的剧本杀,但“三缺一”,少了一个诸葛亮,刘关张三人中有一个要假扮诸葛亮,另外两人请诸葛亮出山。刘备很清楚自己的任务,但关羽和张飞无法理解,因此要花很多时间教他们怎么做。
剧中的关羽完全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他认为如果自己演了诸葛亮,就没有人演关羽了,他总是纠结于少一个人的问题;张飞则完全搞不清状况,甚至弄不清谁是谁。这三个人就围绕着扮诸葛亮这件事,最后变成“鬼打墙”,绕不出去了。舞台上对此的呈现方式是一段魔性的舞蹈,类似于“人工鬼畜”的感觉。这段舞蹈后来成了这个系列的名场面,在网络平台被大家广泛模仿。
90后蒋易是看着周星驰喜剧、刷着B站鬼畜视频长大的一代,创作的时候,他特别看重喜剧的节奏感。“如果节奏对了,可能很多包袱或者设计就能达到喜剧效果。”他说。比如他近日生活中遇到的节奏感:他戴着口罩去过一个门禁,门禁那头是一个超市。门禁只是在识别人脸,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提示。“我看着它,它照着我,也不开门。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半天。后来我把口罩摘下来,对着那个镜头说,你好,我去里面那个便利店。我话还没说完,它就说‘不通过’。我就走了……我不说话(的时候)它也不说话,我一张口说去便利店,它就一句不通过。”他说。这些细节会被他记录下来,成为创作素材。
像“刘关张”系列这样旧瓶装新酒的喜剧,在“喜剧大赛”的舞台上还有不少,比如“杀手”题材。在比赛前期的剧本提交阶段,杀手是出现频率最高的题材之一。“因为杀手或者绑架场景是一个万能场景,它事关生死,两个人又有一个非常明确的高位和低位,一个手上有枪,一个手上没有枪。很多事情容易变得戏剧化,就是戏剧张力会拉到最大。”六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六兽创作的《这个杀手不大冷》,是喜剧大赛的高分作品。他笑称,用这样的场景,是当时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只好搬出万能场景的无奈之举,因为这种人物设定太常见,很容易引发观众的审美疲劳。
最终他坚持杀手设定,是因为给人物找到了新的动机,表达的主题是新鲜的。一开始,演员张驰饰演的杀手并不是一个特别热爱音乐的人,但在杀手的冰冷外壳里,他还残存一丝善良,就是当被绑架的蒋龙提出想唱完最后一首歌再走的时候,他同意了,愿意让对方完成自己的遗愿。没想到这个要被杀的人利用这一点,想方设法,不断为自己“续命”;杀手这方面的执念很深,也无限地纵容他。这种有趣的人物关系,产生了喜剧效果。
京剧是更古老的主题。六兽回忆,他编剧《台下十年功》时遇到了很多困难。主演张驰打小学京剧,表演指导刘天池也跟京剧渊源深厚,提起京剧他们有很多禁忌,比如不能矮化京剧,不能吐槽京剧。同时,二人聊到京剧又很容易上升到宏大情怀的高度,流于空泛,没办法让观众产生共鸣。后来他们决定先找到一个比较有趣的人物关系,就是参加选秀屡屡碰壁的演员(张驰饰)和曾经的自己(蒋龙饰)聊天,聊聊后悔这件事,聊聊对“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理解。人物关系建立后,各种各样的包袱全冒出来了。“其实不仅是京剧,我们小时候肯定都会有一些热爱的东西,长大后因为工作也好、学业也好,不得已中断了,但情感都是相通的。”六兽说。
蒋易参与编剧和表演的“刘关张”系列喜剧形成了“陷阱喜剧”的独特风格。图为该系列中的《“水煮”三结义》剧照。(受访者供图/图)
“用Sketch来为喜剧服务”
“让人笑是个玄学。”编剧于奥感叹。
于奥和丈夫铁男、好友扬凡编剧的喜剧作品《钱!啊》,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六期上线时,观众反响热烈,这是一部以民国为背景,满口唐山味儿,调侃消费主义疯狂收割普通人的讽刺喜剧。但同样的版本,他们线下试演的时候,场子就特别冷,很难逗观众笑。
于奥后来总结,线下演的时候,是在一个黑匣子里,就是一个白墙、黑色框子的舞台,没有布景,没有服装,没有任何给观众建立真实感的场景。进了剧场,演员穿上戏服化上妆,灯一打,质感不一样了,演的东西自己就会在台上显现。
于奥在“喜剧大赛”创作的喜剧作品风格多元,有像《钱!啊》这样借古讽今,借讨债的和欠债的身份反转来讽刺消费主义陷阱的喜剧,也有《网暴清除者》这样具有魔幻、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讽刺喜剧。在她看来,一部好的喜剧作品的诞生,“要靠所有的创作者不停地尝试”。“你不能停止尝试,不能因为害怕观众不笑或者害怕失败,就停在自己的一个舒适圈里面。”她说。
全职做喜剧之前,六兽跟着罗永浩工作,一干就是九年。2017年底,他成为“单立人喜剧”的签约脱口秀演员。他在许多采访中都提到过2018年,当时“单立人”投资人姚嘉给新人们上了一堂课,讲的是用产品经理的思维做喜剧。那堂课对六兽的指导意义非常大,“它决定了我的一些观点或者之后的一些做法,我现在很难再变回一个所谓的原教旨主义者,不太在意所谓喜剧的形式了。比如做Sketch,我想用Sketch来为喜剧服务,而不是我们去服务Sketch。”
他回忆起二十年前看过牛群、冯巩的一个经典相声,叫《有话坐着说》。两个人站着说话时推推让让,假意客套,但谁一坐上椅子,就会说真心话。那个相声言辞犀利,既好笑又有辛辣的讽刺。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是特别典型的素描喜剧。
“打个比方,北京有那么多家螺蛳粉店,没有一家做得跟柳州的一样正宗,但是这边人喜欢吃。在北京喜欢吃螺蛳粉的人真的到了柳州,不一定最喜欢吃最正宗的那个味道。我觉得做Sketch也是一个道理,不管形式做了多少改良,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东西足够好才是王道。”六兽说。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