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全体都有,向右躺!”难忘当年大通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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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〡孙爱东
来源:心爱读书(zjsdsn)
我的初中生活,是在离家30里地,一个叫砂窝的地方度过的。
1989年秋的一天。父亲扛着书箱。13岁的我,背着比我还高的行李卷,来到学生宿舍。两排大炕,映入眼帘。但这炕,与家里的炕不同。炕的上下两边,是水泥砌的砖头,中间搭着一片片木板。后来知道,这叫大通铺。一个通铺,大约有十来米长,能睡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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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某地在设施简陋的通铺上熟睡的学生 王颂摄新华社发
学生很多,通铺非常拥挤。学生们的毛毡叠毛毡,褥子压褥子,倒也显得十分有趣。
初中的第一个晚自习,新同学第一次见面,大家都很矜持。整个晚上,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张学文老师。张老师大概讲了一些初中语文如何学习之类的话。他在黑板上,随手写了一首诗,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张老师用普通话抑扬顿挫、一字一句地朗诵并讲解了这首诗。
习惯了用家乡话念课文的我们,首次听到用普通话读诗,感到既新鲜又惊奇。与读诗相比,更吸引我的是,张老师那一手漂亮的粉笔字。那字,遒劲有力、精美整洁、错落有致,仿佛是从书法字帖上拓下来的。
老师们一个又一个在那讲着。从十里八乡到学校报到,累了一天的同学们,已经眼皮不支,上下打架了,都想着早点回宿舍睡觉。
晚自习一结束,同学们像小鸟一样飞回了宿舍。脱鞋、上炕、铺被子,一个个如同泥鳅似得快速钻进被窝。“我睡觉的地方呢?”一个同学站在地上,突然大喊起来。他去外面上厕所,回来比我们晚了几分钟。我从拥挤的通铺上,艰难地转身,抬头,一打量,只见枕头挨枕头,被子贴被子,真没他睡觉的地了。
关键时候,班主任出现了。他命令:“全体都有,向右,侧身,睡!”大家服从命令听指挥,互相蠕动着身体,真还挪出来一人睡觉的地。
后来,学习鲁迅先生的课文,当学到“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总还是有的”这句话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睡觉的地方也一样,只要你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5:30,铃声大响!宿舍门前,哨声急促。
那是班主任发出的出操集合信号。睡眼惺忪,懵懵懂懂,胡乱穿衣服,闭着眼叠被子,一阵子忙乱。令人尴尬的事情又发生了。动作稍微慢的同学,发现自己手里抱着的被子,突然没有“归宿”了。
同学们叠好的被子,如同一个个士兵一样,七扭八歪地排列着紧凑的队形,中间真还插不进去一条被子。没时间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该同学只好来个“叠罗汉”,将自己的被子摞在其他同学的被子上面,叽拉着鞋子跑操去了。
落后,就无“容身之地”。这是少年的我们,去外地上学后,得出的第一个刻骨铭心的人生教训。
从此,一下晚自习,大家都争先恐后地钻被窝,以防自己被挤出大通铺。起床铃一响,又手脚利索地叠被子,防止被子无处安放。
之后,每当看到“无处安放的青春”“无处安放的心灵”之类的人生咏叹,感觉真是矫情。“无处安放被子”,才是真的让人发愁。我多次做梦,梦见手里抱着一团被子,手足无措,惊慌失措。
大通铺上,枕头挨枕头,自然人头挨人头。熄灯后,每个人的耳边都会响起各种“交响乐”,呼吸声、打鼾声、梦话声、啼哭声……真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睡在我身边的一个同学,叫李伟中。他睡觉有打鼾的习惯,鼾声很大,而且入睡极快,简直是秒睡。每天晚上,我都力争抢在他睡着之前进入梦乡,否则就会有“他鼾声如雷,我翻来覆去”的麻烦。但,大部分时间,我是抢不过他的。在入睡速度方面,我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被鼾声在耳边聒噪的痛苦,是无法排解的。有时,半夜坐起来,看着他睡得像死猪一般的样子,牙根痒痒,真想对着他那令人讨厌的、不断发出呼噜声的鼻子狠狠给一拳。
活人还能被鼾声逼死?
最终,我发现了一个有效的办法。在他鼾声大作的时候,我会紧紧捏住他的鼻子。呼吸受阻后,他会摆动脑袋。这时,呼噜声会暂停一段时间。趁此时机,我抓紧入睡。这个方法屡试不爽。困扰我入睡的一大难题,就这样被我轻松化解了。
大通铺每天都在真实地演绎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故事,也让我们较早体会到了“命运共同体”的人间滋味。
有的同学睡觉不老实,半夜把自己的被子踹掉,迷迷糊糊中又抢了别人的被子;有的同学有尿床的毛病,结果水漫金山、邻居遭殃;有的同学身上的虱子,爬到别人的被窝里;有的同学说梦话被别人听着,成了第二天同学们的笑料。
一个同学,成绩一般,对学习不感兴趣,晚上说梦话道出了“人生真谛”:“吃那狗、喝那狗、睡那狗的吧” !这句梦话,被他的同学四处传播。一时,成了上下邻村乡亲们取笑的“口头禅”。
大通铺上难熬的是夏季与冬季。夏季炎热,没有电扇,蚊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我们正在茁壮成长的肉体。于是,宿舍里不时响起“啪、啪、啪”,手掌击打身体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一天晚上,可能老鼠也热得受不了,竟然跳到了一个同学的脸上。睡梦中,他一边用手拍打,一边喊“大老鼠”。我连忙惊起,朦胧中,只见一只肥胖的大老鼠从同学们的被子上跑开,滋溜跳下地,快速消失到的鼠洞里了。回头看,那位被老鼠袭扰的同学,早已又进入了美丽的梦乡。
冬季,是真正考验我们意志的时候。太行山区的冬天奇冷无比。宿舍的窗户没玻璃,糊着一层麻纸。经历了一年的风吹雨打,那麻纸早就千疮百孔了。寒风会顺着那一个个窟窿,吹进那犹如冰窖一般的宿舍。
每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学校会组织同学们上山割一些毛草,铺在睡铺那冰冷木板上边,以取得一点点的暖意。宿舍的地上有一个用泥巴砌的土炉子,因为煤过于劣质,几乎是不用的。
数九寒天,冰凉的被子,会将身体仅有的一点点体温,毫不留情地带走。同学们晚上睡觉,大都不敢脱衣服。即使如此,没有个把小时,被窝是不会暖和过来的。记忆中,脚好像永远处于冰凉状态。好不容易被窝暖和了,起床铃声又响起了。此时此刻,真是恼火至极。
有一年冬天,实在太冷了。几个胆大的同学做出一个决定,偷老师的蜂窝煤,生炉子。主意一出,大家齐声响应。被寒冷困扰已久的同学们情绪激昂、声音激动。有人竟喊出了刚从历史书上学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场面,甚是悲壮。颇有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那劲头。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个同学出动了,一下子把一个王姓老师的蜂窝煤偷搬了一小半。大家将偷回来的蜂窝煤悄悄藏在了铺板下边。发现煤少了,老师确定是学生们干的“好事”,挨个宿舍寻找,结果一无所获。望着悻悻而归的老师,我们别提多高兴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挺对不住那个老师的。老师当时的工资也不多,费时费力打制积攒的蜂窝煤,要供给一家人过日子呢。
我不知道,那年王老师是怎么过冬的。我只知道,我们的宿舍开始暖和起来。有同学甚至从家里带来了腌猪肉,用自己的打饭盆放在炉子上略微一炒,再把从食堂买的白菜汤倒进去,顿时香味扑鼻。那时,真是羡慕那几个能炒会吃的家伙。
炉子带来暖意,也带来一些插曲。
每天晚上,大家都会争着把棉鞋放在炉子周围烤火。为了穿着干爽舒服,有的同学甚至整晚把鞋放在土炉子的边上。一天大冷,李伟中穿着一双新买的棉鞋,甚是高兴。到了晚上,他的鞋子抢占了炉子有利地形,我们羡慕不已。
那晚,炉子极旺,甚感暖和。
凌晨起床,当他兴高采烈地伸手去拿取棉鞋时,没曾想,却拿到了一手灰。崭新的棉鞋在那放着,形状没变,实际上早已化成了灰烬。李伟中当时痛苦不已,口里一个劲地喊:“我的棉鞋,我的棉鞋。”
其时,我一直纳闷,鞋变成了灰,但为什么还会依然保持鞋的形状呢?
形式还在,内容没了!
上大学学哲学专业,学到了辩证法的形式与内容。我的脑海里立马就浮现出这鲜活的一幕。
生活就是哲学啊!
从初二开始,班里逐渐有同学开始退学了。一部分人是由于家庭贫困,还有一部分人是不愿再忍受上学的煎熬。大通铺上的行李卷越来越少了。到了初三下学期,只剩下十几个行李卷,孤单地蜷缩在角落里。空空荡荡的大通铺显得冷冷清清。
初中毕业,各奔东西。我们彻底告别了砂窝中学的大通铺。
时光如梭,一晃30多年过去了。
去年回老家,我顺道去学校门口转了一下。曾经简陋的学生宿舍,已被拔地而起的宿舍楼代替。
大通铺早已成为了历史。但,大通铺上的生活、友谊、欢乐已深深烙进我的记忆里。
文〡孙爱东
来源:心爱读书(zjsdsn)
责编:张初 | 校对: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