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
高克恭,生于1248年(南宋淳祐八年),卒于1310年(元至大三年),字彦敬,号房山,祖籍西域。陈垣先生1923年著《元西域人华化考》,考定高克恭为回回人。
高克恭是元王朝的高级行政官员,官至刑部尚书;又是中华文艺史上的有名的书画家、文学家。高克恭的为政风格,或可用一个词来概括:平恕。
元代在江南一带设置的行省一级的政府管理机构,前后名称多有变化,行省署地也曾在扬州、杭州两地多次移动:至元十三年(1276年)元灭南宋,置江淮行省于扬州,统两淮、两浙地,又称淮东行省、扬州行省。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行省治地改迁杭州,称江浙行省。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行省署地又回迁扬州,复称江淮行省。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再次徙治杭州。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以江北州县隶河南行省,改称江浙行省。至元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年号。
高克恭画像。
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高克恭出任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左右司是行省长官下设的主要行政机构,郎中是这个行政机构的主事官。元代钱塘人杨瑀著《山居新语》,记录了高克恭的一个故事:“至元末年,尚有火禁,高彦敬克恭为江浙省郎中,知杭民籍手工以供衣食,禁火则小民屋狭,夜作点灯,必遮藏而为之,是以数至火患,遂弛其禁。杭民赖之以安。”
杭州是南宋的都城,所以元统治者对杭州戒备甚严,实行灯火管制,规定晚上禁钟之后,市井百姓不得点灯做买卖,须晓钟之后,才可点灯。也有以为那时所以要实行灯火管制,主要是因为杭州多次发生火灾。元朝对杭州实行灯火管制后,夜里,还派兵巡逻,谁家夜里点灯被发现,就在门上做记号,第二天屋主得被传讯到官府,还得被处罚。高克恭到杭州任职,对火禁不以为然。他认为,杭州城里的老百姓主要依靠手工来维持生计,假如因为经常发生火灾而严禁夜间点灯,那么情况会适得其反。因为老百姓为了生计,必定会晚上点灯作业,但为了不被巡查的发现,又得偷偷摸摸,想方设法遮掩灯火,而老百姓住房狭小,又是木头结构,这样的后果,一定是火灾大大多于不实行灯火管制的时候。于是,高克恭就取消了这条灯火管制的禁令。体察民情,实事求是,为政平恕,不刻薄,不扰民,“杭民赖之以安”,高克恭善大矣。
高克恭在行省郎中的任上,还做了不少有益于民生的善事。那时有人说浙江公田隐漏失实的很多。行省就派高克恭去查实,把隐漏的田税都收上来。高克恭调查后说,江南每年交粮四百万石,浙西地区占了三分之二,其中公田七十五万一千顷有余(维强按:这个数字来自元人邓文原《故太中大夫刑部尚书高公行状》,治元史的孟繁清教授计算浙西公田、纳粮等数目后,以为这个数字有误,疑为七万五千一百顷),纳粮一百三十万石,租粮是民田的近二十倍,公田的租赋实在已经很重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宋代丞相贾似道强征暴敛,扰民甚厉,民田数目不够,只好拼凑,报假帐,做假统计,一直延续下来,官府又不减免,于是负欠的情况就严重了。照高克恭的调查结论,当时所谓的公田,有不少已是有名无实,所谓“隐漏失实”本来就不存在,所以应该实事求是,减去租赋,不要再去暴敛了。可惜的是高克恭的调查结论没有被行省采纳,租赋照征。这也显见得要为政平恕,事实上会有多困难。高克恭自己手头有一点儿权力,必定会想办法阻止不合理收费收税。当时元廷要增收浙东夏税,瓯婺一带深受其苦,行省自执政官以下都遵照元廷意旨,唯高克恭认为,增收夏税会加重民间负担;高克恭还烧毁了一批田地税负经理账册,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保护了一部分民力。
当时杭州的税务机关,往往在机关门口陈列刑具,谁逃税就对谁动刑。高克恭就把税务机关的官员召来询问,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效果。高克恭说:靠严刑峻法,靠吓唬来征税,这对税务官来说,是不称职的行为。第二天,税务机关门口的刑具就撤去了,而此后的税收并未因刑具的撤除而减少。
中国古代官场上,酷吏为害之烈,史不绝书。这些官员大都能办事,也干练,但对王朝法令指令,忠诚过度,杀心重,严刑峻法,政令法规说走三步,他不走五步六步不会罢休,很多政令法规本身已属刻毒,所谓恶法恶政,已扰民甚剧,而到了这些酷吏手上,还要再加重砝码,可以想见酷吏为害之烈。有的酷吏,自己倒也清廉,这就更不得了,譬如昆曲《十五贯》里的知县“过于执”。他自恃“清官”,便有恃无恐,自以为“明镜高悬”。断案办事听不进不同意见,刚愎自用。这类清廉酷吏亲手办坏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这类“过于执”的酷吏,看上去也廉洁,办事似乎也勤勉,其实他们的为祸之烈,有时很可能超过那些贪官。老百姓要是碰上了这类“过于执”的酷吏,也是有理说不清,屈打成招、含冤蒙耻,恐怕也是在所难免了。所以清代文学家、学问家刘鹗就在小说《老残游记》里说:“脏官可恨,人人皆知,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为?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刘鹗这段话说得甚好,甚有识见,稍稍可修补的是:生命须珍惜,杀人亦大矣。在这个政风背景下来看,则高克恭的这个“为政平恕”尤其可贵了。在一个人治而非法治的社会里,政府主事官员的为政风格,直接关乎民生。
高克恭的为政平恕,在我看来,主要是他有“平常心”,不为邀功请赏哗众取宠,不唯上,不从本本出发,而是了解实际情况,尊重实际情况,按照具体的情况来制定具体的政策和措施,一旦发现既定的原则和政策脱离实际情况,就力争调整、修改。如果修正不被允许,则在他权力允许的范围里,设法做些“微调”,哪怕与上级领导的意旨有所不合,亦要想方设法作一些调和。
邓文原,1259年(南宋开庆元年)出生,杭州人,在杭州做过江浙行省儒学提举,官至集贤直学士兼国子祭酒(从三品),书法的声望甚高,亦与克恭友善。邓文原曾在克恭《云横秀岭图》上题识:“往年彦敬与仆交极厚善……”克恭故世后,文原撰写《故太中大夫刑部尚书高公行状》,称克恭“性极坦易,然与世落落寡合,遇知己,则倾肝鬲与友,终身不复疑贰”。高克恭性情坦荡和易,结交的朋友可能不是很广,但一旦得遇知己,则倾心相交,终身不疑。赵孟頫说他和克恭1290年起在大都时就是好友了。克恭跟赵孟頫惺惺相惜,两个大艺术家时常挥毫合作,切磋画艺,相亲而不相轻。元末黄岩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里面有一条笔记《诗画题三绝》写了一个高克恭和赵孟頫的绘画故事:有一次,高克恭“与客游西湖,见素屏洁雅,乘兴画厅石古木。数日后,文敏(维强案:即赵孟頫)为补丛竹”。这条笔记又接着说:虞文靖公题诗其上,有“国朝名笔谁第一,尚书醉后妙无敌。赵公自是真天人,独与尚书情最亲”等句,“此图遂成三绝”。这真是一段佳话。虞文靖公即虞集,诗中所写的“尚书”指高克恭。高克恭1248年生,赵孟頫1254年生,虞集1272年生。虞集是克恭、孟頫的晚辈。赵孟頫曾在高克恭的画上题诗道:“疏疏澹澹竹林间,烟雨冥蒙见远山。记得西湖新霁后,与公携杖听潺湲。”深情回忆他们的同游湖山。当时就有人说“近代丹青谁自豪,南有赵魏北有高”(见张羽《临房山小幅感而作》),意思说赵孟頫和高克恭各是南北方的画坛领袖。
高克恭的泼墨写意,气韵闲逸,元气淋漓。他的山水画“大有思致”,刘仁本《题米晖〈青山白云卷〉》说高克恭的山水画“世之图青山白云者,率尚高房山”,可见在当时影响的广泛。大克恭三岁的李衎,亦是有元一代名画家,官至吏部尚书,拜集贤殿大学士、荣禄大夫。李衎在克恭的《云横秀岭图》上题跋有云:“予谓彦敬画山水,秀润有余,而颇乏笔力,常欲以此告之。宦游南北,不得会面者,今十年矣。此轴树老石苍,明丽洒落,古所谓有笔有墨者,使人心降气下,绝无可议者,其当宝之。”可见克恭虽以业余作画,而有专业绘画的精进精神。前举邓文原的题识,后面接着说他尝见克恭作画,“真如蒙庄所谓偻承蜩者,盖心手两得,物我俱忘者也”。“偻承蜩者”典出《庄子外篇·达生》。世传克恭学画取法二米,今代画史学家则以为克恭风格“在元代真正新颖、独特之处”是为脱离“南宋云山烟树的山水画风”所作的切实的努力。高克恭的诗名在当时也已甚高,1270年(元世祖至元七年)出生的柳贯,说克恭诗风“神超韵胜”。高克恭在杭州为官时,钱塘山水是他心灵上的朋友,闲暇日常常携酒登山,沉醉山水,流连忘返。这是一位汉文化修养非常深的北方少数民族大艺术家。陈垣先生,一代考史大家,书画修养亦精湛,陈垣先生在《元西域人华化考》一书里把高克恭列在卷五《美术篇》的《西域之中国画家》一节,并说:“今故宫博物院所藏高克恭画,为吾所见者,尚十余轴,虽真伪一时莫辨,然已震而惊之亦。”
赵孟頫《观泉图》(摹本)。
高克恭在杭州画过两幅很著名的山水画,一幅是《吴山观月图》,为李公略而作;一幅是《山村隐居图》,为仇远而画。《吴山观月图》的题款为:“万松岭畔中秋夜,况是楼层最上方。一片江山果奇绝,却看明月似寻常。高克恭为公略作。”《山村隐居图》是高克恭酒酣之际的即兴创作,仇远在这幅画上题五言古体诗一首,诗序是:“大德初元九月十九日,清河张渊浦貳车会高彦敬御史于泉月精舍,酒半,为余作《山村隐居图》,顷刻而成,元气淋漓,天真烂漫,脱去画工笔墨畦町。余方栖迟尘土,无山可耕,展玩此图,为之怅然而已。南阳仇远仁近。”
高克恭家产,史称:惟田二顷。
2021年10月13日初稿,22日修改,杭州西溪寓所
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黄昏: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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