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古典美的营造与现代精神的挖掘——评昆剧《梅兰芳•当年梅郎》

由江苏省演艺集团出品,江苏省昆剧院打造的《梅兰芳•当年梅郎》是一部在坚持昆曲艺术传统审美的同时,融入现代创作技巧和精神的优秀原创现代昆剧。该剧特邀著名编剧罗周撰写剧本、上海越剧院著名导演童薇薇执导,由施夏明、周鑫、张争耀、徐思佳、赵于涛、孙晶、孙伊君、陈睿等第四代优秀青年演员担纲主演。在梅兰芳先生逝世五十八年后的2019年,《当年梅郎》将这位京剧大师的故事再次搬上戏曲舞台,深入展现了艺术家对时间与生命、故土与家族、亲情与友情、艺术追求与人生境界的感悟与思考。这部剧在舞台上收获了大批观众的喜爱和赞美,这归功于它精巧的结构设计、典雅的艺术追求和深入的精神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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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处巧思的戏剧结构
《当年梅郎》一剧在情节结构上,随处可见编剧精妙的设计。首先,剧本在故事选择上便不落窠臼。众所周知,梅兰芳先生的从艺经历与生命历程中充满着波澜曲折,其中有诸多富有戏剧性的故事深入人心,如目光追鸽训练眼神、蓄须明志拒绝为日本人演出等等。而该剧选择的几个场景,如返乡祭祖、为家乡人民演出、与挚友王凤卿的相知相惜、在上海面临选择与压力的初次登台等,既具有一定的戏剧冲突和戏剧张力,又并非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能给观众带来全新的观剧感受,令他们得以从更多侧面了解梅兰芳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
其次,剧本一改传统昆曲时间线单一的组织方式,采用了现实与回忆交织的双线结构。同时,这两条叙事脉络交错呼应,不断地在过去和现实之间设置疑问并给出回答。例如,剧本在《先声》中刻画了梅兰芳对挚友王凤卿骤然辞世的悲痛,展现了二人深刻的友谊,引起观众对二人过往交游的好奇,随即舞台上便闪回梅兰芳少年时代受王凤卿提携鼓励、下决心赴沪上演出的情节,让观众恍然明了二人之间的渊源。今昔场景的互相联系和照应延展了这份友情的时间距离,也呈现出这份友情的至纯至深与艺术知己的性质。再如,剧本一开始用梅氏父子在故乡泰州祭祖的情节体现了梅兰芳对先人的追思,这与其后梅兰芳为梅葆玖演出押台、梅兰芳初到上海选择迎难而上演出祖父梅巧玲曾经失误的《穆柯寨》等情节呼应对照,体现了梅氏家族中传承不绝的艺术精神与梅兰芳对上能无愧于祖先故土,对下能悉心教养儿孙后辈的为人之道。
另外,该剧创作中的巧思还体现在诸多细节之中,如让昆曲演员在剧中剧《武家坡》《霸王别姬》部分挑战京剧旦角,模仿梅兰芳先生的身段与唱腔,使得昆曲、京剧两种伟大的传统艺术在一个舞台上实现了汇合与交流。再如。作者巧妙地安排了不少相应的配角戏份,从侧面烘托梅兰芳的艺术水准和精神世界。这些精巧的设计体现出新编昆剧发展道路上的创新,是昆曲艺术在新时代不断前进的有益积累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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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清丽温雅的古典审美
新编昆曲创作已然经历了数十年的思考和讨论,出现了各种各样努力和尝试的方向。例如,在舞台、道具上积极引入新技术和新手法;在对话语言和曲调唱词的创作上进行现代化改革,甚至偏离传统曲辞的语言风格等。然而,不同的艺术形态有其独特的审美要求和特定的受众人群,贸然改变会使其失去自身的艺术特性,以致无法吸引稳定的观剧群体。昆曲的风格是典雅、清丽、柔婉的,这种风格是昆曲在数百年来的不断地发展中,经过无数艺人的打磨,最终沉淀下来的。它从古至今便对观者有一定欣赏水平和文学审美的要求。新编昆剧在找准定位的过程中不能放弃这种要求,反而应当承担起古典文化传播的重任。得益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昆曲“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定和广大昆曲工作者不遗余力的宣传,当代观众对昆曲已经有了“高雅艺术”的认知与评价,他们选择走进剧场时往往抱持着“接受高雅艺术熏陶”的认知。因此,新编昆剧在语言风格和艺术体制上坚持古典、坚持规范是应有之义。
编剧罗周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对曲调格律的严格遵守使她成为了新一代昆曲编剧中的佼佼者,由她创作的《当年梅郎》无论是在语言风格方面还是在艺术体制方面都令人欣喜地坚守着传统昆曲的标准。
昆曲的语言风格在古典文学中非常特别的,它不同于一般的古代诗歌,呈现出一种在“高雅”和“本色”之间寻求平衡的状态。也就是说,唱词要“既俗又雅、雅俗兼容”。既有文人化“点铁成金”的用典和传统诗歌文学意向的排布与意境的营造,又随处可见明清白话风格的对唱与诉说。剧本创作必须将这两个特点融合在唱词中,这极大地考验了剧作者的文学功底和对古代杂剧、传奇作品语言风格的熟稔程度。《当年梅郎》在语言风格上对传统昆曲的模仿和贴近是相当成功的。如开篇梅兰芳所唱一支【南南吕·虞美人】:“连天衰草生新草,刹那少年老。寂寞白骨对青袍,檀板轻敲,今做了倦鸟初归巢。”化用典故自然、语言清新流丽,在雅俗之间达到了精妙的平衡点。
昆曲曲调的另一大特色是必须遵守严格整饬的曲律。不仅对现代剧作家而言,即便是古代的曲学大家来说,曲律都是耗人心神的创作约束。清代著名戏剧理论家李渔曾论作曲之难:“调得平仄成文,又虑阴阳反覆;分得阴阳清楚,又与声韵乖张。令人搅断肺肠,烦苦欲绝。此等苛法,尽匀磨人。”可见遵守曲律并非易事。而《当年梅郎》无论在曲调连套、字句格律方面都相当严谨地以曲谱或者传世曲调为参考标准,体现出了昆曲创作的专业性和规范性,令人一望便知是行家之作。
另外,用简洁的舞台配合程式化身段表演,展现出古代戏剧的写意性的美学风格,是江苏省昆剧院一贯的坚持。《当年梅郎》在这一点上也保持着传统昆曲的舞台审美。如剧中梅兰芳晚上遇到三轮车夫,舞台上没有任何街道实景,仅用一根麻绳、一盏油灯来指代黄包车,车子行路、转弯、止步等场景,完全靠演员的脚下功夫来表现。这种对昆曲传统舞台审美的坚持体现了创作团队对艺术本身的尊重和对昆曲艺术特性的深刻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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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深入内心的人物挖掘
对梅兰芳这一历史人物的挖掘,有相当多的戏剧作品、影视作品做出过努力,比较常见的做法是展现梅兰芳的艺术追求和家国大义。而《当年梅郎》却另辟蹊径,全剧从友情、亲情这两种人类基本情感入手,刻画了一个极为人性化的梅兰芳。在本剧中,梅兰芳的艺术追求源自好友的无限信任与帮助,源自对家族艺术传承的坚定信念,源自对家乡父老和普通劳动者的尊重与学习,源自对台下观众的负责和理解。在剧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塑造了梅兰芳的艺术之路;在与好友、家人、陌生人的对话交流中,梅兰芳对艺术境界有了新的认识。
好友王凤卿是梅兰芳艺术之路上的陪伴者。他们一同登台、一同练习,互相切磋、互相促进,在一次次的对手戏中碰撞出艺术的火花。在这个过程中,梅王二人体会到了心意相通的情感交流、形成了共同的艺术理想,最终成为一生挚友和攀登艺术高峰路途上的伙伴。祖父梅巧玲是梅兰芳艺术之路上的引领者,也是他尝试超越的目标。梅巧玲是清朝同治、光绪时期声名赫赫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曾因其在京剧旦角表演艺术方面的突出成就,被清末画家沈蓉圃绘入《同光十三绝》画谱,然而在一次入宫表演《穆柯寨》时的失误,成为他本人乃至梅兰芳的一个隐秘的心结。祖父的艺术成就和演艺事业上曾经的挫折,都对梅兰芳产生了巨大影响,促使他不断突破自我,面对挑战,循着先人足迹并取得赶超先人的新成就。儿子梅葆玖以及剧中出现的青年演员们是梅兰芳艺术之路上的继任者。他把自己对艺术的感悟和理解、高超的表演技巧对晚辈们倾囊以授,鼓励他们沿着一代又一代京剧表演艺术家的道路继续前进。黄包车夫给他带来艺术之路上的启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在人与人的偶然相遇中,在这生命中的短暂瞬间里,普通小人物身上令人如蒙当头棒喝的不屈精神,使梅兰芳获得了更多踏着困难和坎坷前行的勇气。而泰州父老、各地观众“粉丝”则是梅兰芳艺术道路上的力量源泉。正是无数观众的赞美、掌声、期待和信任,才塑造了世人心目中的艺术大师梅兰芳,也将京剧艺术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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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该剧中,这种源于生活、源于他人、源于情感的力量,让梅兰芳坚定着自己的艺术信念,不断在艺术道路上寻求突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本剧在探讨人物经历、对人物精神塑造的过程中,充满着人性的关怀和思考。
当然,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艺术作品,《当年梅郎》在某些情节的联络、词句的推敲、演员群体的出场设计安排上还有改进的空间。但总而言之,《当年梅郎》是一部非常优秀的新编昆剧作品。它既尊重传统,又努力探索昆曲的现代化改革。它在语言和舞台审美上慎重地遵循着传统昆曲清雅柔婉的风格,在艺术体制上坚守着昆曲格律规范和剧本形式规范,而在情节安排、结构设计和人物挖掘和中心思想确立等方面,本剧也积极求新求变、贴近现代观众观剧需求。所以,《当年梅郎》为昆曲的现代传承和发展做出了非常有益的尝试,是当代昆剧作品中的优秀代表。
作者:刘芳(南京师范大学留学生汉语言文学系系主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