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弗·诺亚1984年出生于南非,2015年接手美国著名脱口秀节目《每日秀》,他在中国有个昵称,“崔娃”。前任主持人乔恩·斯图尔特奠定了这档节目毫不留情批评政治和媒体的风格,诺亚用了6年时间确立了自己的位置,他也正面对着前任从不曾面对的情况——改变一切的疫情。
他留着爆炸头,穿着帽衫,在家里录制节目视频,试图在分裂严重的时代建立对话。本文发表于美版《GQ》2020年12月/2021年1月刊。现在事情有一些新变化,比如拜登赢得选举,美国疫情抵达峰值又回落,但一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变化,比如在不同群体之间进行有效的沟通,依然非常艰难。
但这就是诺亚每天的工作,“节目的第一部分只是让大家先松口气”,然后,“我想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让我自己和我的观众们了解当下正在发生的事,这样你就不必整天刷社交媒体,不必24小时收看有线电视新闻,不必一直看着人们争吵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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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弗,是你吗?”9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在纽约,一个流浪汉冲着特雷弗·诺亚喊道。
面带微笑的特雷弗此时正骑着他的电动自行车穿过曼哈顿“地狱厨房(Hell’s Kitchen)”区《每日秀》(Daily Show)演播室附近一个公园的入口,他约好了和我在保持社交距离的前提下见面。几分钟前,一个白人流浪汉刚刚在附近的一条长椅上用枕头和毛毯给自己铺好了床。诺亚把自行车支好,走到那个人跟前和他闲聊了一会儿。后来诺亚马上跟我解释说,那个人已经在这里的街头住了4年,他们两人慢慢算是成了熟人。诺亚和他的员工曾经想要帮助他,但到目前为止他都拒绝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还是我刚来的时候,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我就问他,‘哎,哥们儿,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吗?’他说,‘不用……我现在这样挺好。’当时我就想,好吧,遇到这样的人,确实很奇怪,”诺亚说,然后又补充说,他后来才明白那个男人并不是看起来那么放松随和。“他无家可归,但是他会对我的员工,尤其是女性员工说一些极端种族歧视或者性别歧视的废话。有时候我不得不让他闭嘴。但是遇到我们团队的白人男性,他就从来不说什么。你就会想,‘等一下,让我理清楚思路:你流落街头,但你脑子里想的是,对,但我仍然是白人。’让人觉得这种浑身是劲的优越感很奇怪。我心说,‘可是你都流落街头了啊!’”诺亚解释道。“这种劲头真的很有意思。我不知道种族意识时刻觉醒的规则是怎么发挥作用的。我都不知道这个规则到底是什么。”
这种表达太符合特雷弗·诺亚的风格。他极为善良——所以他绝对能跟街区里的流浪汉成为朋友——但同时他的直言不讳又让人恼火。他是那种提出问题之后会认真听答案的人。他是一个对种族主义感到愤怒的同时也能对其进行客观分析的人。身为一个混血儿,在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长大的他,从小游走于各个种族群体之间,经常为讲着各自不同语言的同胞们充当翻译。如今在美国,他给自己的定位也差不多。在一个政治极权与两极分化的时刻——在好人与坏人势不两立,不同党派势不两立的现实中——诺亚从电视屏幕里盯着我们,试图哄骗着我们达成某种共识。
这是一种巴拉克·奥巴马式的思路,在唐纳德·特朗普的世界里像是不和谐音符。而且,有一种观点认为,自由主义者想要与充满恶意的人妥协并且交朋友 ——去纵容那些法西斯主义者而不是一拳打在他们的脸上——是一种危险的天真,并且与我们当前的危机有很大关系。但我必须承认,在这个共同愤世又共同绝望的时刻,和自诩乐观主义者的诺亚聊一聊,会让人精神一振。
我们见面的前一天刚举行过第一次总统竞选电视辩论,那次辩论的灾难程度让很多人公开呼吁将剩余的场次取消——而且那周的后半段,特朗普会报告他的新冠病毒检测结果为阳性。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诺亚还是在灾难中看到了希望。他是通过福斯电视网收看辩论实况的,他惊讶地发现,辩论刚刚结束,媒体口径尚未出现扭转时,就连福斯电视网的主持人也至少短暂地承认——总统的表现粗鲁且无礼。
“总统辩论是少数几个全体美国人都在观看的节目之一,”诺亚提到,“现实变得太支离破碎,只有辩论能引起万众瞩目。无论看福斯频道还是MSNBC(微软全国有线广播电视公司)频道,我们看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在这充满混乱和困惑的一年里,我们发现自己最常收看的其实是特雷弗的节目。回想起3月份我们还在努力通过 Zoom 开会的时候,诺亚已经完美转换到在他自己的公寓里录制《每日秀》。当警察杀害黑人的最新视频在网上疯传,让举国震惊之时,诺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机摄像头,找到了最合适的语言去讲述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的故事。如果说2020年是大多数美国人想要忘记的一年,那么在我们记忆中能够留下的就是诺亚的节目。
“对我来说,这一年让我在思想和情感上得到了最大的解放,也让我摆脱了之前给自己设置的很多条条框框,”诺亚告诉我,“从客观角度来看,新冠疫情帮助我消除了芜杂。”
首先消除的就是节目的形式本身。《每日秀》面临着与大部分办公空间同样的困局:我们要把新冠视为短暂的异常情况,还是新的现实?节目组很快选择了后者,并把节目名称改成了《每日社交距离秀》,诺亚和他的记者们每天晚上在自家公寓进行报道。一开始,节目片段会直接公布在YouTube网站上。不过没多久,他们就开始在电视上播出这些内容,代替了演播室录制。
新闻主持人身上剪裁得体的西服套装也不见了。诺亚留起了非洲式爆炸头,并开始穿着帽衫出镜。他觉得自己可以更有实验精神。“节目的第一部分只是想让大家先松口气,”诺亚告诉我,“我想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让我自己和我的观众们了解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这样你就不必整天刷社交媒体,不必24小时收看有线电视新闻,不必一直看着人们争吵不休。”
当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多次在黄金时段反复播放纽约州州长开玩笑般接受自己亲弟弟采访的时候,诺亚说服安东尼·福奇(Anthony Fauci)医生首次接受深度电视专访。当全国民众的注意力再次转向杀害黑人的警察时,诺亚——作为目前活跃在美国广播电视界中为数不多的黑人电视主持人之一——直面摄像机讲出的独白在网上被播放了数百万次。
乔治·弗洛伊德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当天遭到杀害之后,诺亚录了一条长达18分钟的手机视频发布在YouTube上,历数了一系列令人痛心而愤怒的事件:艾米·库珀(Amy Cooper)在中央公园遇到一位正在观鸟的黑人后报警,佐治亚州的艾哈迈德·阿贝里(Ahmaud Arbery)慢跑时被枪杀,而现在,一名明尼阿波利斯的警察用膝盖压住弗洛伊德的脖子8分钟。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条视频看起来更让人难受,是因为看着一个人的生命在我们面前被夺走吗,是因为一个本应以保护和服务为职责的人动手杀人了吗,还是因为他杀人的时候看上去竟然那么冷静?”诺亚思忖着说,他没刮胡子,头发也是乱糟糟的,“那个时刻,唯一让我感到有一线希望的是看到有那么多人立刻谴责了他们所见的行径。而且,或许因为我是个乐观的人吧,但我以前真的从没见过这样的反响,尤其是在美国。”
8月份,威斯康星州基诺沙(Kenosha)警察枪杀雅各布·布莱克(Jacob Blake)事件让他更为愤怒地再次发声。“没有人想上街游行,与警察冲突,被催泪瓦斯驱逐,被殴打,被逮捕。他们肯定更愿意过自己的日子,”与布雷娜·泰勒(Breonna Taylor)死亡事件相关的三名警察中只有一名面临刑事指控的新闻爆出后,诺亚大声疾呼,“但他们抗议是因为有的人日子已经没法过了。”
居家录制版本的节目效果很好,所以喜剧中心频道(Comedy Central)的高层决定在4月份将节目时间从之前的半小时延长到45分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能够更亲切一些,说话也可以更坦诚一些,”节目记者德西·利迪克(Desi Lydic)指出,“特雷弗完全不怕进行真诚的对话。”随着新闻广播被一场全球疫情和美国的种族主义遗毒占据,诺亚似乎注定在此刻出现,正如节目记者钱信伊(Ronny Chieng)所说,“就像一个应运而生的机器人”。
但情况并非一直如此。诺亚的起步非常艰难,2015年刚刚被宣布成为《每日秀》的新任主持人之后,他过往在推特上发表的一些言论因为有性别歧视之嫌而引发了强烈争议,与乔恩·斯图尔特(Jon Stewart)担任主持的最后一年相比,节目一夜之间流失了近70万名观众。当时,“首要目标是生存。”诺亚的老朋友,也是《每日秀》的同事和当时的室友大卫·基布卡(David Kibuuka)回忆道。诺亚很在意别人对他发音的挑剔(“有时我索性自己坐在一边,反复练习一个单词的不同发音。”)和推特上的吐槽,为此,他的朋友和《每日秀》的编剧约瑟夫·奥皮奥(Joseph Opio)终于忍不住骂了他一顿。“他跟我说,‘本质上(你是在)抱怨鸟在你的法拉利跑车上拉了屎,’”诺亚回忆道,“‘但是你有法拉利啊!’”
我们坐在公园长椅上,头顶上方楼面一样大的巨幅广告牌上是他的笑脸,很明显,诺亚已经放下了那些不安全感。随着节目的网络影响力扩大,收视率也终于开始回升,他适应了这份工作,也不再被当作“给斯图尔特无限期代班主持的那个黑小伙”。而且,唐纳德·特朗普比巴拉克·奥巴马的槽点更多,也不是什么坏事。接手全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脱口秀平台5年后,诺亚的到来并非只是要保住位置而已——按照今年他的表现来看,他正处在对话的中心。
喜剧一直是社会和政治评论的来源,“尤其是在社会动荡时期”,美国大学一位研究“喜剧对社会变革的影响”的学者凯蒂·博鲁姆·查图(Caty Borum Chattoo)这样说。在布什和奥巴马执政时期,乔恩·斯图尔特对政治和媒体不留情面的批评将《每日秀》变成了观众定时追看的节目。然而,尽管斯图尔特曾经公然反对外界称他为“新闻工作者”,尤其是他对塔克·卡尔森(Tucker Carlson)那句知名的讥讽“我的秀是安排在小木偶打恶搞电话节目之后播出的”,然而他的《每日秀》演变至今,却让那些热衷于喜剧风格积极新闻的观众们大为推崇。
约翰·奥利弗(John Oliver)每周在节目上提出有关公共政策的明确观点。萨曼莎·比(Samantha Bee)和哈桑·明哈(Hasan Minhaj)以脱口秀形式的专栏作家形象而闻名。乔丹·克莱珀尔(Jordan Klepper)和米歇尔·沃尔夫(Michelle Wolf)用公然嘲弄的方式说出资深媒体出于礼貌或者碍于职业性妥协而不便说出的话。
然后是诺亚,他总是把他的《每日秀》作为一档全球新闻节目而不是系列喜剧秀来谈论。“我成长在一个大家都看新闻的世界,”他说,“新闻告诉我们哪里发生了地震,然后告诉我们布隆迪发生了什么,然后告诉我们南非发生了什么,然后又会告诉我们美国发生了什么。那就是新闻,”他补充道,“我仍然喜欢节目的新闻性。”
诺亚认为,大多数的政治媒体都把新闻作为一种靠冲突吸引关注的游戏,也刺激电视网去维持这些冲突。“我作为一个人的直觉从来是尽量去解读人们彼此的对话,”他告诉我。“我的节目想要说的是,‘你看,哥们儿,我没有24小时的时间,所以把你拴在这儿看24小时对你也没任何好处。’”结果,诺亚的节目却经常被当作重要的新闻报道。2020年10月下旬,数千名尼日利亚民众走上街头,抗议警察暴力,诺亚节目上关于示威的9分钟报道所提供的信息量并不亚于任何有线电视新闻报道。
像斯图尔特一样,诺亚也邀请政治人物和名人上节目,但他选择的对象中也有知名的黑人作家和思想家,其中包括夏娃·尤因(Eve Ewing)、迈克尔·丹泽尔·史密斯(Mychal Denzel Smith)、妮可·汉娜-琼斯(Nikole Hannah-Jones)和特雷西·麦克米兰·科特姆(Tressie McMillan Cottom)。2016年,我曾经到他节目上讨论我写的一本关于“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书,那本书诺亚不仅读了,而且还做了笔记。“我在美国学到的是,人们不喜欢细微差别的复杂性和混乱性,”诺亚告诉我。“但我在节目上做的就是直接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呼吁我的人类同胞们,我要说,‘呃,哥们儿,这个世界上我们要应对的很多事情就是混乱又复杂的。’”
诺亚最初冒险涉足这种混乱的一次,是2016年底邀请保守派媒体名人托米·拉伦(Tomi Lahren)上节目,当时她轻蔑地宣扬各种右翼主要观点的视频正在网上疯传。在文化大战中完全对立的两个媒体人物在电视上展开长时间的讨论而不是互相叫嚣,这在特朗普时代是很少见的。诺亚告诉我,他从小就崇拜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马尔科姆·埃克斯(Malcolm X)和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这些能够热切地与意识形态不同的对手进行辩论的人,对他来说,这全都是解读工作的一部分。
4年后,当我重看这场访谈时,我发现那确实是一次虽然令人沮丧但也引人深思的交流。诺亚请拉伦就她最具煽动性的观点——比如“黑人的命也是命”就是“新的三K党”——进行事实解释,大多数情况下,她都阐述了更多的观点作为回答。那期节目播出后,拉伦收到了大量的死亡和强奸威胁。诺亚非常生气,就请了拉伦和她的制片人跟他和他的制片人一起喝一杯。“我当时想,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一下厌女症和性别歧视的交集。”他说。结果,他们见面的照片(同时在场的制片人被切掉了)在网络上散播开来,键盘侠们遂开始指责诺亚请拉伦上节目只是为了找机会跟她约会。
“托米·拉伦那件事让我明白,很多时候,事情并非表面看起来的样子,”提起当时对他们见面的大量报道时,诺亚说道,“那也改变了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在之后的几分钟里,他痛惜现在的新闻记者(无论是负责报道白宫事务还是警方动向的新闻记者)经常会变成当权者的应声虫。新闻媒体急于将爆炸性新闻快速传播,以至于他们不会稍微停一下把事实搞清楚。诺亚说,正是这些趋势给了唐纳德·特朗普抨击“虚假新闻”的机会。特朗普的抨击过于夸张和政治化,但也一语道破了新闻界的真正失败。
我认为诺亚的分析非常敏锐,当然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与我的观点有共鸣之处。“美国的问题在于,媒体不承担任何责任,”诺亚告诉我,“我当然是笼统地说,但是在我成长的世界,如果你的新闻出了错,你应该在出错的地方纠正。所以,如果你的头版新闻出了错,你就应该在头版做出更正。”
拉伦的争议让诺亚深受触动,对此我并不惊讶:对于一个真诚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感到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看待而更让人困扰。诺亚要求《每日秀》的员工公平对待他们提及的政客,即使是在戏仿他们的时候也不例外;当然,他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言论或者行为被故意歪曲。
在诺亚的朋友和同事的印象中,诺亚只有那种情况下才真的会失去冷静。在约翰内斯堡时,他曾经冷静地和一个想抢劫他朋友的匪徒谈判。“‘嘿,戴夫’,”那位朋友还记得当时诺亚冷淡地指示他,“‘你就给人家点儿钱吧。’”但是接班主持《每日秀》之后,当他认为自己多年前发表的推特被断章取义时,他气得发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邀请过像拉伦那样极端化的人,但他仍然通过推特的私信与保守派继续辩论。诺亚告诉我:“最有意思的是,没有吃瓜群众围观,没有人在一边煽风点火的时候,你的讨论会深入得多。”
不过,连诺亚也承认,他的讨论风格还是有局限性。事实证明,与挥舞着提基火炬的新纳粹分子进行礼貌的对话是不可能的,甚至是不负责任的。和那些坚持认为新冠疫情是个骗局的人很难认真讨论重启经济的严肃话题。“我觉得在世界上很多国家,大家的想法都会是‘这件事是真的,所以我们该怎么处理呢?’而在美国,从一开始就在争论‘这到底是胡扯还是千真万确的’,”诺亚说。“等等,什么?在美国经历这场疫情很有趣……最奇怪的是,对于问题是否存在我们都不能达成一致。”
诺亚还补充说:“我给你举个最好的例子。赫尔曼·凯恩(Herman Cain)的推特仍在发文说新冠病毒是个骗局并且被过分夸大了。那可是赫尔曼·凯恩的官方推特啊。新冠病毒一来,赫尔曼·凯恩都不跟我们人类站在一起了。”
5年前,诺亚刚开始担任《每日秀》的主持人时,美国人的说法是他此前默默无闻,现在一步登天。实际上,当时他已经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国际级喜剧演员”,在开普敦过着半退休的生活。有一次,他和年轻的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同时出现在南非某机场的同一座航站楼,一大堆青少年粉丝从比伯身边经过,直冲诺亚而来。
他的成名之路仿佛是电影里的情节:因为一个堂兄发出的挑战,他才跌跌撞撞地进入喜剧表演行业,随后迅速走红,成了全南非最有名的人。不久,他就开始全球巡回,成为国际巨星之后,他自费到美国巡回了两年,主要在小城市演出。诺亚常说,正是那些年让他真正了解了美国。
他在美国的第一场专业演出是在洛杉矶的爆笑工厂(Laugh Factory)演了一个3分钟的小段。观众们看到这个肤色较浅的高个子外国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这些人很沉默;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诺亚回忆道,“然后,表演进行到一半时,我讲了个笑话,但是没人笑。不过后来有个人突然大笑起来,引得大家都转身往二楼包厢看,是凯特·威廉姆斯。”
“不要改变,”演出结束后,威廉姆斯恳求诺亚。“总有人想要改变你的喜剧,不要改。”
当美国观众还在想搞清他的路数时,诺亚很快得到了黑人喜剧同行们的热情欢迎。阿瑟尼奥·豪尔(Arsenio Hall)告诉我,几年前,他第一次看诺亚表演是因为埃迪·墨菲(Eddie Murphy)极力推荐他看一看诺亚在约翰内斯堡的一次脱口秀演出视频。“这个孩子绝对能成!”豪尔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叹。直到今天,克里斯·洛克(Chris Rock)还会突然发短信给他提建议。戴夫·查普尔(Dave Chappelle)也成了他的良师益友。很快,他也得到了来自黑人观众的喜爱。
“在黑人喜剧俱乐部和黑人喜剧演员之间,不断有人推荐我,”诺亚回忆说。“我开始意识到,尽管我们在不同的大陆上成长,但是天啊,我们的许多经历都是相似的。你会觉得黑人美国人好像也是在南非或非洲其他地区长大的。”在诺亚的故乡南非,同学和邻居都把他当成“有色人种”(用来形容南非混血人群的词语)。在英国,他首先被当成南非人,然后才是混血。美国则更加二元化。“在美国,他们就认为你是‘黑人’。我想那是‘一滴法则(任何白人与黑人结合生下的混血儿——译注)’的遗毒吧。‘对。我是黑人。说下一件事儿吧。’”他告诉我。
诺亚和我开玩笑说,美国白人对混血儿有种执迷。他们经常假设,如果你父母中有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那你必然要面对某种身份危机,认定自己是黑人是个重要的抉择,而不是童年时瞥一眼肤色就能得出的明显结论。一位白人心理医生曾经问过我有没有把自己当作白人,我大笑起来。
“表现得像个黑人”的所谓压力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不过美国的黑人社区虽然很多元,但是普遍接受度很高。在这些几百年前已经融合了各种血统的人群里,混血并不能让你显得特别——你只是家人而已。如果说身为混血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优势,那就是肤色歧视的白人会更容易接受你。虽然混血人种无疑也会面临种族歧视,但是当他们看到巴拉克·奥巴马的时候不会格外小心地过马路;没有人害怕歌手德雷克——同样,也没人害怕特雷弗·诺亚。
“白人不会惧怕他,”诺亚之前,在美国深夜电视节目史上“最成功的黑人喜剧演员”豪尔说道,“如果你让人害怕,并且没办法突破种族的界限,你就不能成功。特雷弗是那种黑人可以为他骄傲,白人也可以和他一起玩的家伙。”
他的口音,他不在美国长大的事实以及他的与众不同都成了对诺亚有利的因素。研究黑人喜剧的历史学家达里尔·利特尔顿(Darryl Littleton)本身也是个喜剧演员,他说,诺亚是黑人但不是美国黑人这个身份让他在分析美国种族问题时更有优势,因为“他可以从外部观察事物”。诺亚认为,他的外国人身份让白人观众更容易接受他的批评,如果同样的观点出自一位美国黑人喜剧演员就未必会这样了。
正如他所解释的:“有时候我发现,如果是我在阐明当下美国的情况,白人观众的反应会更加舒适平和,因为或许他们觉得对我没有任何亏欠,他们和我交谈时没有负罪感。我不会跳起来跟他们喊,‘赔偿我!’所以,我可以跟他们解释赔偿这件事。”
我们在公园碰面时,我问诺亚,他是不是真像他的朋友和同事跟我说的那样沉着冷静。节目记者们分享过很多他在现场潇洒做出的慷慨安排:他坚持让小罗伊·伍德(Roy Wood Jr.)飞往芝加哥观看他心爱的小熊队赢得世界职业棒球大赛,并邀请了杜尔西·斯隆(Dulcé Sloan)回到她的家乡亚特兰大,在他的专场上担任开幕表演嘉宾。《每日秀》的执行制片人詹·弗兰兹(Jen Flanz)告诉我,在她记忆中,诺亚只有在嗓子受伤影响工作时才会变得沮丧。据说疫情期间他自掏腰包支付了《每日秀》全体员工的工资。
“很多时候,人们认识的是你可能的一面而不是你真实的一面。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因为我很长时间都处在焦虑和抑郁中,”诺亚说,“我的情绪很随机,像是日常一样。有时候你醒来会觉得,‘我今天不想做这件事。’而这就是《每日秀》给我最大的福祉。对抑郁症来说,最好的疗愈方式之一就是能有例行的、目标明确的任务。每天我都要制作一档节目。每天我都要完成这档节目。每天我都要放下这档节目。”
抑郁一直存在,部分原因无疑与他童年时代的创伤和经历有关。其表现方式也和我们许多人的遭遇一样:白天想一直躺在床上,夜晚因为焦虑和不安全感而无法入眠。大约4年前,诺亚开始看心理医生。
“从事喜剧演员这个职业,你甚至不会意识到抑郁的征兆,因为你本来也没有朝九晚五的规律作息。所以,有时候你睡一整天,下午4点才醒。有时候你凌晨4点才睡着,你觉得喜剧演员的生活就该是这样的,”诺亚说,“然后你发现,这是不正常的——它把你控制住了。”
我们谈话的过程中,只有两个话题让诺亚陷入过沉默,抑郁症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话题是,他移居的这个国家的未来会怎样。毕竟,尽管唐纳德·特朗普和冠状病毒给美国带来了种种疯狂,但诺亚经历过更糟糕的。与他的祖国一样,我们的多元文化人口构成也绝非历史偶然。“每一次人们都会谈到熔炉,美国是一个熔炉,南非是一个熔炉,这个熔炉,那个熔炉,但你忘记了一点,让炉子里的东西熔化的是火,”诺亚说。他列举了南非和美国的历史相似之处——原住民遭到屠杀和压迫,引入外国人当劳工,移民遭到系统妖魔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多元化地区是因为有人想去找乐子就形成的。”
但是,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最终还是垮台了,政府开始了民族和解进程。我问诺亚是否能够想象在美国有类似的进程。毕竟,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很快给出了答案:不能。
诺亚解释说,美国白人的多数优势已经持续了几百年。整体而言,他们从未真正将权力移交给一个平等的制度。南北战争并没有引发关于南方为何失败的讨论。相反,“结果是:‘啊,我们输了这场战争,但是我们会继续做我们的事情,’”诺亚说。此外他还指出,美国种族压迫最为严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要让人们对自己并没有直接参与的事情表示忏悔是很困难的。”他说。
然后我问诺亚,美国怎样改变了他,肯定有些东西被消磨掉了。他变得更愤世嫉俗了吗,更加唯物主义了,更虚荣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意识到我开始陷入的一个美国陷阱是,美国让你相信你永远贫穷,”诺亚解释说。“美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说‘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今天损失了500亿美元!’的国家,他没有损失500亿美元。只是他的股票价值下降了,之后还会上涨的。这就像是让大家都玩一个想象中的游戏。这游戏很奇怪。它欺骗人们以为他们没得到(足够多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已经得到了所需。
“这就是我不想重新陷入的境地。我不想成为好莱坞最努力的人,我不想登上《福布斯》富豪排行榜(该排行榜将诺亚评为2019年全球收入排名第四的喜剧演员),我不想被列入其中。如果有福布斯最幸福排行榜这种东西——就把我写上吧。”
需要明确的是,诺亚仍在非常努力地工作。他拥有一家制作公司,并最终开始筹备为他的畅销书《天生有罪》写一本续集。他的经纪人希望他去演个电影。诺亚本人希望能把自己会说的语言种类增加一倍,从5种增加到10种。
“特雷弗可以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因为他的智慧。”哈桑·明哈告诉我。明哈回想起2017年第一次参加大都会晚宴时,很快就被诺亚的魅力折服。诺亚对他说:“你确实太紧张了,你一定要努力恢复正常。”没有用,所以后来诺亚将明哈拉到一边聊天,帮他放松。“把这种扬名立万的时刻当成租来的跑车吧,”诺亚讲道,“开出去兜上一圈,尽情享受,这个夜晚结束后,就把它还回去。”
片刻之后,两人发现了妮琪·米娜(Nicki Minaj)。诺亚指着哈桑大喊,“嘿,妮琪,你哥哥在这儿呢!”那位说唱歌手满头雾水地问道:“什么?”
“他大笑起来,他则继续端着妮琪·米娜的架势走进晚宴现场,”明哈回忆道。“特雷弗当时说,‘来都来了,尽情享受这一切吧。’”
看完“崔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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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韦斯利·洛厄里(Wesley Lowery)
*韦斯利·洛厄里是一位曾经获得过普利策奖的新闻记者,主要报道种族问题与司法。
摄影:沙尼克瓦·贾维斯(Shaniqwa Jarvis)
造型:莫博拉吉·达沃杜(Mobolaji Dawodu)
运营编辑:王大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