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易考】刘禹锡与白居易作伴北归

图片
白居易(IC photo/图)
白居易在扬子津码头下船游览,刘禹锡也在这里下船游览,白居易长假卸任苏州刺史,刘禹锡期满卸任和州刺史。两位诗人不期而遇,喜出望外。
如果说,微之乃乐天前半生至交,那么,梦得便是乐天后半生知己。前者称元白,后者称刘白。刘白二人同年诞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家庭背景相似,父亲同为地方官。禹锡祖籍洛阳,其父刘绪为避安史战火,携家南迁,大历七年时任嘉兴盐铁转运副使,刘禹锡出生地便是江南嘉兴。
刘白进士及第也同样顺遂。白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颇多得意。进士难考,不少学人从青春年少一直考到白发苍苍。名流之孙韦庄,考中进士已经六十岁,名相李柬之,七十岁才得中进士。故白居易二十九岁金榜题名,在同科当中还是“最少年”。韩愈考了四次,李白索性没考,杜甫两考不中而放弃。江南才子刘禹锡则非同凡响,年仅二十二岁便一举考中进士,比同时代白居易、李绛、王叔文、令狐楚等骄子更加年轻耀眼,唯柳宗元二十岁中举,堪与之比肩。
青年刘禹锡、柳宗元等,于永贞元年(805)积极参加革新集团行动,遭到旧势力联合反扑。唐宪宗继位,驱贬“二王八司马”出京。那时,白居易只是一名校书郎,位卑人轻,心向革新而无力助援。不久后,白居易给刘禹锡寄诗百首表达深切敬意,心灵相通相近。
殊可叹,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远离长安,先贬连州(今广东清远)改朗州(今湖南常德),十年后奉诏返京,却因桃花诗案复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又改连州刺史,五年后除夔州(今重庆奉节),四年后转和州(今安徽马鞍山),直至宝历二年(826),刘禹锡五十五岁,始从和州任上北返。如果从永贞元年算起,禹锡三十四岁,年富力强,到宝历二年却已年过半百,竟然一晃二十多年。匡世之才刘禹锡,将人生最佳岁月,尽耗在贬放流离之中。而刘禹锡始终心性昂扬,不屈不挠,豪放不羁,其人生进取积极态度,超乎白居易等俊杰之上。可叹王叔文、王伾、韦执谊、柳宗元、陈谏、凌准、吕温等一干英才,都相继亡故于荒远贬所,还有杜佑、权德舆、李吉甫、韩愈等杰出人物,也先后告别人世,唯刘禹锡能够居陋室而不屈,历尽艰险得与乐天重逢。
重逢在何处?据程韬光先生考证:宝历二年金秋十月,刘白时抵扬州,同赴淮南节度使王播宴会,幸而得遇。但朱金城先生认为,王播当年八月任河南尹,不在扬州。王拾遗等著作则未提宴会主人。总之刘白相见于扬州举杯之间,宴会主人是谁并不重要。二人久别重逢,悲喜交加,执手相看,吟哦不绝。自柳宗元、韩愈辞世后,当世文豪诗杰,已无可与刘白争锋者。两位文坛星座同时莅临,如日月辉耀,宴会气氛高涨,刘白每呈佳句,振聋发聩。
居易动情地吟道: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禹锡当即唱和: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沉舟病树,哲思名句,从此流传千古。
这一来,刘白二人同返洛阳,有了绝佳旅友。他们遍览扬州名胜,继而双双来到楚州(今江苏淮安)。刺史郭行余执意挽留两位贵客,一连多日尽在醉游之中。无官一身轻,难得自由身,好一个“马辞辕下头高举,鹤出笼中翅大开”,果然畅快。两位五十五岁老者,欣欣然回到了年轻时代,攀爬高塔也不觉累。游扬州时,二人登上栖灵塔,白居易唱道:“半月悠悠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共怜筋力犹堪在,上到栖灵第九层。”刘禹锡爽朗回应:“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阑干。忽然语笑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同乐天登栖灵寺塔》)愉悦豪情溢于言表。诗句流畅自然,脱口而出。
年头岁尾,刘白辞别楚州郭行余。下一站,抵达名城汴州,拜见他们共同仰慕的兄长令狐楚。去年,白居易赴苏州,曾在令狐府上停留五日,而刘禹锡和令狐楚,虽诗酬往来不断,却多年不见,未知此三位高人相聚汴州,该喝多少酒,该聊多少话,该吟多少诗?又将给后人留下多少评品之趣?而实际情况是,三方所留诗篇寥寥无几,涉及内容也乏善可陈,后世品评这次聚会,记述平平,一笔带过。笔者认为,这是一种意外,其中必有原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端。
刘白辞别楚州郭行余之日,是宝历二年(826)年底,刘禹锡有《岁杪将发楚州呈乐天》,也就是腊月最后几天,除夕夜登船,有白诗《除日答梦得同发楚州》为证。进入江淮运河,沿“通济渠”向西北航行,先到泗州(今安徽泗县),进而宿州(今安徽宿州),再过宋州(今河南商丘),始抵中原汴州。这段水路逆流而上,少说也有千里之遥。上年,白居易以同样航线顺水而下,航行时间近月,那么,此次逆水北返驶抵汴州,只能比来时缓慢,时间应在次年正月下旬。
问题就出在这里。刘白除夕登船时,二人及郭行余显然不能预料:京城朝中突发极端事件,大唐敬宗李湛,只知一味游乐淘气,腊月初八竟被宦官刘克明等人杀害。逆阉弑君,刘白行船未知消息,正月末尾来到汴州令狐楚府中,听闻这一重大变故,刘白瞠目大惊。三雄相逢本当醉宴歌诗,这一惊,兴致荡然不存。令狐任汴州,正是敬宗所派,刘白返长安,亦属敬宗调回,如此激变,不仅触动国运,三人切身前途更添新愁。况诸君都曾于宫廷历经磨砺,对朝中惊涛骇浪深有体会,身为一方大吏,同为天子使臣,焉能不思其中利害?如此说来,三友汴州相会,未见留下明丽佳篇,也就不奇怪了。
敬宗李湛之死,格外不幸。这位少年天子,倒也没有做过什么虐政之举,并且知晓裴度、李绛、韦处厚等一干老臣忠直可用,便信任有加,只是顽皮贪玩,头脑简单而已。敬宗酷爱运动,无形中对古国传统体育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临终前,帝都举办了一届京都竞技大会,敬宗亲自督战,重赏之下,蹴鞠、竞舟、搏击、马球、射箭、摔跤、杂戏,各项大赛精彩纷呈。八方献技,捉对厮杀,交流切磋,取长补短,有力地促进了朝野健身热潮。
龙颜大悦,意犹未尽。腊月初八晚膳后,敬宗照例指挥宦官刘克明、击球将军苏佐明等游乐班底,在宫殿内外捕猎夜狐。深夜收兵回到兴庆宫,仍旧亢奋难平。李湛不思早歇,却召集刘、苏等二十八人,深夜聚宴豪饮。少年天子浑然不知,这一派宦官已经策划了新一轮阴谋,随时准备灭敬宗而立绛王,绛王李悟乃敬宗之叔,一向高深莫测。今晚得了机会,待李湛酒酣身热,离席进入内室更衣之际,兴庆宫灯烛突然熄灭,苏佐明率众太监守住殿门,刘克明等三人迅疾冲入内室,不等十八岁皇帝做出反应,逆阉一把抓定李湛咽喉,众人蛮力捉牢手脚,只一会儿工夫,敬宗竟被活活掐死。一如其父穆宗,荒嬉过度,加速了本朝终结。
当夜,刘、苏奸贼急匆匆伪造诏书,拥立绛王李悟统领军国大事。而宦官集团帮派对立,宫中如此激变,哪里躲得过宦官首脑王守澄、梁守谦耳目?王守澄更是一名老贼,先帝宪宗、穆宗暴亡,均与他脱不开干系。此时,分明有人动了他的蛋糕,王守澄立即动用内枢密使大权,调集神策军将,联合丞相裴度,于两日之内将刘克明、苏佐明等百余奸贼全部诛杀,绛王李悟大事不成,也一并死于刀下,胜利者当即拥立穆宗次子李昂称帝,改元“大和”,是为文宗。
一场深宫弑君动乱,惊心动魄,幸以奸贼不逞、文宗继位而告终。令狐楚把这件大事告知白居易和刘禹锡,刘白内心之激荡可想而知。前述白居易历经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五朝折磨,已是身心俱疲,如今突然上来第六位文宗。而新帝李昂与其兄李湛同父异母,年岁相仿,也不过十八岁。遥想吾唐多灾多难,皇室宦官专权,宫廷牛李党争,地方藩镇跋扈,三大危机该当何解?盛唐不再,山河破碎,吾国该向何处去?白居易从青年仕进,立志报效国家,不幸一贬六载,回朝图治而不得,外任杭州复苏州,牧宰一方,叹鞠躬尽瘁而眼花腰残,心有不甘却人老政衰,国统几绝,朝纲崩坏,乐天对官场再也不抱希望。
北望长安,白居易心中只对一人一臣尚存慰藉,这便是出将入相的栋梁之臣裴度。不久前,裴度自山南西道节度使调回朝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支撑着当朝半边天。敬宗突遭残害,裴度携手禁军诛逆,在刀光剑影中迎立文宗登基,再次挽救危唐。事件平息后,文宗李昂对裴度功加集贤殿大学士,太清宫使,兼中书门下侍郎,荣与前贤魏征、郭子仪同辉。往日,朝中李德裕、李宗闵、韩愈、元稹、刘禹锡等一流名士,都得到过裴度助力。文学哲理方面,裴度主张“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反对虚空诡异浮夸,始终支持赞赏白居易。白居易同样钦慕裴度,认为裴度于当朝举足轻重,不因好友元稹与裴度冲突而改变尊裴之情,在一系列重大决策中,裴白始终一致,政治理想高度融合。当年,白居易被贬江州,也是为藩镇刺杀裴度疾呼所致。
有一种推测认为,白居易告请长假辞官苏州之际,裴度回朝拜相,理政已有半年时光,这时,裴度要请居易回京,在自己身边担任要职。瞿蜕园、朱金城两先生即持这一看法,虽然并无笔墨实据,但随后的事实说明如此推测并非离奇。
且说白居易和刘禹锡,辞别令狐楚之后,禹锡先行赶赴洛阳,不久除任主客郎中分司东都,白居易则趁此空闲迂道荥阳(今郑州属市),回新郑故居怀旧。
几十年光阴流逝,新郑老宅一片荒芜,族亲不知去向,邻里皆不认识,儿时玩伴尽无一人,唯童年幻影如梦:
生长在荥阳,少小辞乡曲。
迢迢四十载,复向荥阳宿。
去时十一二,今年五十六。
追思儿戏时,宛然犹在目。
旧居失处所,故里无宗族。
岂唯变市朝,兼亦迁陵谷。
独有溱洧水,无情依旧绿。
赵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