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取悦和冒犯之间的脱口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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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演员呼兰。(笑果文化供图/图)
采访脱口秀演员,预先的一系列刻板印象被证明并非事实。比如我原以为他们应该很擅长逃避,轻易就能用狡猾又幽默的说辞把问题躲闪过去。但事实上,他们很真诚,大部分人都毫不避讳自己创作的痛苦、受创的自尊、生存的焦虑,愿意给人看那些苍夷斑斑的后墙。
呼兰问我为什么对脱口秀感兴趣,我诚实作答:“看《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演员们看起来都那么……痛苦。”我搜寻了半天,用了“痛苦”这个词。呼兰和经纪人相视一笑。
看脱口秀,很容易看到他们的慌张,尤其遇到不怎么好笑的演员时,我总是多管闲事地为台上的人感到窘迫。脱口秀是一种极其残忍的表演形式,假如底下持续反应寥寥,对演员来说就是相当煎熬的心理考验。如果没有极度的自信和强装镇定的气场,很难从这种煎熬中幸存下来。
我在上海的线下俱乐部看了一场开放麦,那是一个类似酒吧的场合,灯光照亮小小的舞台,演员和观众紧紧面对面。除了几位职业演员,大部分都是临时报名的业余爱好者,不论演出前主持人如何降低期待,不好笑就是不好笑,观众最多施予礼貌和同情的目光,但笑是无法伪装的。
美国脱口秀大师宋飞的一段话讲出了脱口秀的本质:“笑话就像是纸牌屋,它从无到有,只持续一小会儿。这就像,笑话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而时间一直在流逝……就像一列火车经过,其中一节车厢门开着,而你站在站台上,当车过来时,你必须起跳,有时候你扔出一个笑话,观众会说,‘快点,无论如何说完它’。而你走开,说,‘我做不到,火车已经开过,只能这样了’。它只存在于那一刻,走了就走了,你没法把它带回来。在这种情境下,唯一安全的做法是对规则的严格遵守。我是说,你整个的生活,你的存在,你的保障和你的收入都是基于如何准确地抓住这一时刻。这真是让人害怕。”
这种恐惧、紧张、微妙的分寸和平衡感,是我对脱口秀产生好奇的原因。
当我把这些疑问抛给演员们,他们坦承了所有这些细微的心理感受。脱口秀演员是一群高度敏锐、反应极快的人。见到周奇墨,我感叹于他1米88的身高,他立刻缓和气氛,“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长这么高的”。和杨蒙恩的采访在笑果的会议室里,双方有些正襟危坐,我轻声表示了顾虑,杨蒙恩马上转动椅子,挪到了更像聊天的谈话距离。
呼兰更是非常周到,但凡谈话中断,他就会好奇满满地问我一系列问题,包括为什么在南方周末工作、最喜欢的记者是谁、甚至“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好吗”,有一瞬间仿佛我才是受访者,他盘着双腿靠在沙发上,“没事儿,聊天嘛”。原定一小时的采访最后进行了两小时。
虽然每个演员有不同的烦恼,但都不自觉地深陷在一种漩涡之中:喜剧是取悦的艺术,唯一的标准就是让观众发笑;而喜剧又是冒犯的艺术,不嘲讽,无喜剧;最后的结果是,喜剧变成了走钢丝的艺术,游走在分寸感的边缘。所以他们很难受,抓耳挠腮、小心翼翼,特别是当段子在网络上传播,又会生出更多无法预料的反应,误解、挨骂是常有的事。
脱口秀是成本最低的喜剧,只需要一个人拿着一只麦克风,就可以集所有注目于一身,但相应的代价是,他们只能独自面对所有攻击和嘲讽。
喜剧是一种与时代息息相关的创作,它是人们逃离社会矛盾的避难所,总是时势造英雄的结果。喜剧的样貌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时代的样貌——我们这个时代——焦虑、紧绷、激辩。我写的是脱口秀,又不仅仅是脱口秀,就像偶然读到的一句话所说:“当人民渴望喜剧时,常常意味着时代已板起面孔。”
报道刊发以后,笑果文化的工作人员认为我写得太消极了,担心人们会责怪他们消耗了演员,也怕影响年轻人进入脱口秀行业的积极性。
脱口秀行业的前景目前还很依赖业内一家独大的笑果文化,以及《脱口秀大会》的播出效果。这一季播出前,脱口秀处在低谷中,疫情让演出市场关停了大半年,上一季冠军卡姆吸毒被拘留的负面新闻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比赛前,笑果组织所有演员验了尿。
节目一开播,李诞开场自嘲:“很神奇是不是?这个节目竟然还在,这个公司竟然也还在。”受疫情影响,演出处于半瘫痪状态,他只好接了很多综艺节目。“录着录着有时候压力特别大,因为人家别的节目真的特别好笑,比我自己做的节目好笑,怎么办?只好又接了一些没那么好笑的节目,麻醉自己。你看,麻醉自己其实是有合法的途径的。”
我欣赏脱口秀的地方,就是李诞所信奉的“说破无毒”。逃避、遮掩、假装问题不存在,都是行不通的,观众就等在那里,等你坦诚说出“屋子里的大象”,他们才会真正满意。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