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中,前浪与后浪之间——两种不同的风格、审美习惯的分水岭,往往不符合那些鲁莽又急功近利的人仓促间所下的结论——它们彼此交错,互相补充、互相塑造着彼此的质感,直到时间远去、远到整个人类已经将其彻底遗忘,因某个机缘巧合的瞬间再度回首时方能准确感悟:时间对人类那点可怜的、连自己灵魂都无法照亮的智慧,从来都充满了揶揄和嘲讽。从古埃及到古希腊,这段历史的演变正是如此。
几个月前,一段名为“后浪”的短视频突然在社交媒体上发酵,我的邻居小明和小萍也关注到了这个话题,他们属于85后出生的一代,对于自己突然被定义为“前浪”这个阵营,显得有些委屈。
我忍住恶心勉强将这段视频看完,其大致内容是要向年轻人致敬,因为他们“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不必为这些肤浅的论断而烦恼,人家主要的意思是给‘青年消费者’致敬,而不是为‘青年人’或者‘青年精神’致敬,”我安慰小萍说。
壹 克里特岛的巴黎姑娘
自近、现代巴黎逐渐取代罗马成为西方艺术、时尚之都后,“巴黎女郎”便成为时髦、浪漫、美丽的代名词。看看19世纪、20世纪初那些留在画布上风情万种的女子们,她们或者在广场上跳着舞、或端坐于剧院包厢内,透着城市中产阶级的悠闲、懒散与迷茫,但她们的发型、服饰、手中的包包、口中的香烟,却都成为全球各地女士们争相模仿的对象。
雷诺阿《煎饼磨坊的舞会》1876年
也就在20世纪初,当考古学家们于希腊的克里特岛(Crete)上发掘出一片壁画残片,虽然她大概完成于公元前1600年,但大家毫不犹豫地将这位涂着鲜艳的口红、大眼睛、黑色卷发的姑娘命名为“巴黎女郎”。
公元前1600年,大概相当于古埃及刚开启帝国时代的新王国时期(18—20王朝,约公元前1567—前1085年),如果你还记得上篇文章中所介绍的底比斯古城遗址中发现的那幅《内巴蒙打猎图》,那么这幅《巴黎女郎》的创作年代与其大致相当。
克里特岛发现的“巴黎姑娘”
当尼罗河畔的古埃及人,循规蹈矩地遵守着世代相传的规范,在陵墓、石棺、莎草纸上为亡灵绘制那些色彩鲜艳,充满形式感但也僵硬呆板的图像时,与他们隔海相望的北方克里特岛(Crete)上,一群艺术家们却不像他们那样墨守成规。
克里特岛上这群艺术家们的创作目的,显然缺乏埃及人对有关神灵以及来世的信仰诚惶诚恐并由此而生敬仰之情,他们的画作更多是记录当时有趣的生活与美丽的大自然。
在如今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Herakleion Museum)中,你还可以看到以下这幅约公元前1450年绘制的壁画复原图。如果将图中这三位梳着黑色卷发、面带微笑、姿态优雅大方的姑娘,与古埃及的壁画作番对比,更容易看出克里特岛上这些画家有多么不守规矩。
克里特岛克诺索斯宫壁画复原图
这三位姑娘显然很爱美丽,她们的头上、耳垂、脖子和手腕上都佩戴了珍珠、玳瑁一类的首饰。画家依然采用了古埃及人制定创作准则——“正面率”,她们的头部均为侧面,这样可以保证将面部轮廓完整地呈现出来,和古埃及人一样,她们的眼睛依然面对着观众;同样,她们也并列在水平直线上展开画面和故事情节,色彩鲜艳、富有装饰性。
她们的周边并没有男性在场,因此这三位姑娘本身便是画面的主角,这不像埃及绘画和雕塑中女人的身体比例总是比男人小很多,因为在现实世界中她们就是男人的陪衬。据考古学家们研究,克里特岛远古时期女性的地位比男人要高,至少是平等的,妇女不仅拥有财产继承权,而且可以向丈夫提出离婚。在宗教描绘中,女性的保护神也多于男性。
再来比较以下两幅古埃及的浅浮雕壁画,其一是约1345年完成的石灰石祭坛浮雕——《阿克纳顿和他的妻儿》 另一幅是约公元前1330年图坦卡门(Tutankhamen)法老墓室宝座上的浅浮雕——《图坦卡门和妻子》。阿克纳顿即是埃及新王国时期、十八王朝的第一位国王阿顿(Aton),图坦卡门是他的继任者。
祭坛浮雕:阿克纳顿和他的妻儿
图坦卡门墓室的宝座镶嵌画 开罗埃及博物馆藏
充满形式感的古埃及壁画
在他们这一时期,埃及人经久不变的创作程式有过一段短暂的革新,比如画家可以将女士的身体画得跟男人比例一样。但这种改变并不彻底,在他们之后的时代,埃及绘画又恢复了固定的模式和传统。
即使如此,从这两幅代表古埃及昙花一现改革派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出崇拜太阳神的埃及人更喜欢运用表现阳光一样的直线,而几乎同一时期克里特岛上的画家,则似乎从温柔的海水中,学会了如何使用曲线,让所表现的物体更加优雅与生动。
以下这幅《海豚图》,也是这群画家们留下的杰作复原图,它看上去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品位,甚至就像我们如今在幼儿园的墙壁上常见的一种卡通装饰画。
克诺索斯宫《海豚图》复原图
贰 消失的米诺斯文明
从尼罗河入海口向北大约300公里,便是爱琴海的第一大岛屿——克里特岛。从地理位置上看,这座东西长约260公里,南北最宽60公里、最窄只有12公里的岛屿就像一艘巨大的船,她横亘于爱琴海与地中海之间,与东边的小亚细亚以及西边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呈围绕着爱琴海,在她以南,则是地中海海域。
以此为中心欧洲东部的这片广袤海洋和大地,便是荷马史诗中那些传奇故事的发生之地。
古希腊城邦示意图
然而一直到19世纪下半叶,人们都认为无论是《伊利亚特》还是《奥德赛》这些诗篇,都仅仅是口口相传的远古神话。
正如西班牙女孩玛丽亚在阿尔塔米拉山洞发现距今20000年前的史前壁画一样(见本专栏第7篇文章),同一时期人们对于希腊南部这些岛屿上的考古发现,为欧洲的文明史寻找到了更多的证据。
德国人海因里希·施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 1822——1890年)是最早从事这些考古工作的人之一。在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岩洞的壁画被展现于世几乎十年前,对荷马史诗非常着迷的施里曼来到了达达尼尔海峡附近的希萨利克山,他在这里发现了传说中的特洛伊文明;1876年,施里曼又来到爱琴海另一端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发掘出了阿伽门农王的坟墓和王宫,由此发现希腊迈锡尼文明。
按照《奥德赛》中的描述——“有一座矗立于葡萄一样紫色海水中的地方,她叫克里特,有90座城镇。在众城中最大的城是克诺索斯,有一位米诺斯王从9岁便治理那个地方”,在传说中米诺斯是宙斯和欧罗巴的私生子,因遭受天后赫拉的嫉恨,他和母亲躲到了克里特岛。岛上国王阿斯特瑞厄斯与欧罗巴结婚,并收养了米诺斯,他后来成为克里特国王,死后成为了冥国的判官。
——施里曼深信,克里特岛便是传说中的米诺斯王国。就在他发现迈锡尼文明不久,希腊考古学家卡洛凯里诺斯于1878年在克里特岛发现部分陶瓶储藏库房,并开始称这里为米诺斯王宫。随后施里曼也数次考察克里特岛,但直到1890年去世前并未有新的收获。
又过了十年后,英国考古学家亚瑟·约翰·伊文思(Arthur John Evans 1851——1941年)于1900年来到克里特岛,他和自己的助手经过五年的考古工作,成功发掘出米洛斯王朝的王宫遗址——克诺索斯宫殿(Knossos),由此揭示了米诺斯文明的存在。
克里特岛上的克诺索斯宫殿遗迹
由上述考古成果,证明了《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奥德赛》都不仅是神话和史诗,而是一段信史,这将希腊文明史和欧洲文明史足足向前推进了1500至2000年。
在我们头脑中,由熟悉的古希腊哲学思想、建筑群、杰出的人体雕塑、丰富的戏剧和美学思想等等所构成的对希腊文明的辉煌印象,具体说来应该是指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146年这段时期的希腊,而在此之前她却已经有过一段消失在岁月里、如此漫长的文明历程。
对于这段被人忘却多年的文明史,可以统称为爱琴文明,她至少包括上文所述的以下三类文明形态:
1,米诺斯文明,约公元前3100——前1450年,发现者伊文思;
2,特洛伊文明,约公元前3000——前1250年,发现者施里曼;
3,迈锡尼文明,约公元前1600——前1100年,发现者施里曼。
爱琴文明中,最重要的便是米诺斯文明以及其后的迈锡尼文明。尤其是米诺斯文明,由于克里特岛与古埃及和小亚细亚的地缘关系,人们认为她深受上述两地的影响。从出土文物看,克里特岛曾是地中海上的贸易良港,她与古埃及和小亚细亚有密切的商业联系,其文化艺术也有过彼此的影响。
克诺索斯宫殿壁画复原图
叁 消失的迈锡尼与新的希腊历史
公元前8世纪左右,曾经一度辉煌的米诺斯和迈锡尼王朝早已烟消云散,瞎眼的诗人荷马依据民间流传的短歌综合汇编成了《荷马史诗》开始四处流传,虽然一直找不到往昔的任何证据,人们只有将《荷马史诗》看作反映公元前12世纪到公元前9世纪左右迈锡尼社会、文明状况的唯一文字史料。
经荷马的整理后,这部史诗至公元前8世纪和7世纪,逐渐定型成为一部宏大的战争传说,公元前6世纪被正式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直到到公元前3世纪和2世纪,又经亚德里亚的学者编订。
于是,在传统的历史认知中,古希腊文明也就开始于这一时期,公元前12世纪到前9世纪的古希腊历史,也被称为“荷马时代”。
而通过20世纪初的考古发现,人们不仅可以确认荷马史诗并非神话传说,而且迈锡尼文明之前,还有更为久远的米诺斯文明。
照片:克诺索斯宫殿发掘的陶器
对于这一文明如何消失,至今仍有几类说法,其中最主要的是地震说:公元前1450年左右,在克里特岛以北发生了强烈地震,以克里特为中心的文化遭受重大毁灭,此后爱琴海文明的中心便由克里特岛转移至北边的迈锡尼。这一说法不仅让人联想到另外一个沉入海底的古代神秘国度——亚特兰蒂斯。
其次,还有战争、饥饿等几类说法。
无论怎样,曾经一度辉煌的克里特和迈锡尼的希腊本地爱琴海文明,在1150年前后遭遇到北方野蛮部族的入侵,开始逐渐衰亡,最终只能在神话故事中被传颂。
而这些从北方入侵希腊各岛国的野蛮入侵者们,即将孕育出西方文明最伟大的首个圣婴,那便是令人炫目的古希腊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