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声喧哗,麻大湖自有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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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声喧哗,麻大湖自有天籁
——初绍庆散文赏读
舒中
这方横亘在鲁北平原的狭小湿地,历经千万年斗转星移,还是如初的蛙鼓蝉鸣,雁雉翔集。麻大湖独立特行,仿若人间仙境,一路天籁之音,扣响千古心弦,与吾辈合拍共鸣。齐桓公、齐景公、晏子、董永、骆宾王、苏东坡、王渔洋、魏修庵……自古以来,前贤大儒慕名游历;乡间隐士耕读为乐。无论泛舟于沟汊之交错,还是徜徉于阡陌之纵横,看不见的文化磁场确感受分明。她在水波含烟里,她在一草一木中;她在屋舍俨然的村落,她在湖区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于是麻大湖的灵性尽显。不仅是天地大美,更有湖畔人生生不息呵护了湖之灵魂。在湿地,在纸上,在辈辈传承的基因里,从诗经吟咏至今。湖区自古多才艺俊杰,我相信是水土使然,地地道道的麻大湖人初绍庆先生将散文集命名为《麻大湖人》再贴切不过了。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对于父母养育之恩,无人不发自肺腑,绍庆先生亦然。这位年过六旬的作家,缅怀父母之浓情厚意,正与先人如出一辙。文中的母亲是麻大湖千万女性中的一位,她淳朴善良,甚至庸庸碌碌,就是甘愿围着锅台转的平凡女性。然而,就是这样的农村妇女,因为母亲的身份,她的无私母爱,她对于家庭的忍辱负重,却在我们心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文章说:“有一次,我拿起母亲自己的糠菜团子,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强咽下去。妈妈看了一把夺过来说:‘你们不能吃,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吃这些?’有时候爸爸和妈妈一块吃,妈妈也不让,说:‘你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身体垮了,我们这个家怎么办?’”
初绍庆先生行文语言朴实,不饰雕琢,正好与刻画的人物、描绘的环境相吻合,自然大方,抒情并非刻意,却收到了事半功倍、感人至深的效果。这位心里装着孩子和丈夫,唯独不把自己“当人”的女人,面对婆母的无端责骂,却是笑脸盈盈:“俗话说,八十的老人赛娃童,她骂两句有什么关系?又不疼不痒的。她骂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免得生病。”普通妇女的心地和品质如斯,我们的敬意油然而生。还有这位弱小的母亲如何在雨夜穿越恐怖的荒野坟地去接儿子;这位目不识丁的母亲如何苦口婆心地教导儿子待人做事。然而,这位坚强善良的母亲一生多病,在作者十四岁那年撒手人寰。文章说:“母亲就这样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她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家产,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但是,她那一件件平凡的小事,一句句简单的话语,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终生受益。”时间的碎片光影斑驳,人生的琐屑奕奕生辉。皆因文学的烛照,半个世纪的岁月纤尘不染,母子连心,依然有浓情似血,涓涓流淌,哺灌寸草之心,茁壮不衰。
博兴县打出“董永故里,仁孝博兴”的文化名片已有些年头,像初绍庆先生这样写人记事的散文,正是仁孝文化里的“筋骨”,使“无形”的仁孝之心具像生动起来。在山东省文学院聆听张炜与杨炼两位大家的对话时,张炜先生说:文学是文化的灵魂,我深以为然。正是一大批像初绍庆先生这样的作家笔耕不辍,从大地和村庄的核心,从人生和岁月的深处,培育着地方文化的大树,枝繁叶茂。
《麻大湖人》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散文,文中老周以水为邻,以湖为家,所处之地正是人人心仪的世外桃源。老周的小屋“不足六平方米,四周的墙壁都是用湖中的淤泥垒积而成,呈灰白色,墙面上露着一层玉米粒大小的白色的蚌壳,真像一粒粒珍珠岩;屋顶全是用湖中的小草截成一截一截的,粘上泥浆,盖在上面。”寥寥数语,掩映在麻大湖中的小屋跃然而出,它仿佛天地生成,岁月造就,引人瞩目却不突兀,朴拙里有匠心之意。这样的传神之笔,非是久居麻大湖的人,把晨曦暮霭尽收眼底,把人情风土纵览于胸,把内心对生养之地的感激之情付与湖水,层层涟漪泛出赤子之心,才有“映日荷花别样红”,才有文章一气呵成的才思泉涌。“年有七旬的老周,上穿一件白色的粗布褂子,外套一件黑色的棉坎肩,腰里扎着一条用芦苇拧成的草腰带,下穿一件黑色的宽松裤,裤脚挽在膝盖以上。”单看这装束,就有些“大道至简”和“返璞归真”的意味了。一介老农,当然不屑于哲学与思想,但是初绍庆先生活灵活现地还原了麻大湖人热爱生活和乐天知命的达观性情。接下来对对饮小酌颇有情趣。这位看似与世隔绝的湖中老人,谈及子女和社会滔滔不绝,今夕变迁令其不胜感慨。我暗自佩服初绍庆先生为文,正遵循“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大道。
作者在《麻大湖的小渔屋》里描绘了一幅麻大湖人整藕地的劳作群像:“有一次,大家光着屁股整地,说说笑笑,有的还说着脏话。就在这时一位年轻人驾着溜子,溜子上有一位年轻的妇女,看样子是回娘家或者走婆家,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溜子上,正好路过这里。那些光屁股的男人,看了看停止了说笑,就像首长下了命令一样,齐刷刷地趴在了藕地里。只有一个年轻人还光着屁股站在那里……那位年轻妇女止不住 “嘿嘿”地笑了,然后扭转头,用蒲扇遮住脸,走过了这段‘危险’地带。”所谓乡野,“野”是关键,是乡间的“气”和“风”。在民间,“野”就是由着性子无拘无束,去劳作,去生活,去活成一个真实的我。麻大湖人的“野”,在初绍庆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拘小节,物我两忘,在藕田的劳作,何尝又不是心怀的享受和释然?“嘿嘿”一笑的女人,是对蓬勃生命的礼赞?是对内心冲动的自嘲?不得而知。李白诗“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的境界,在麻大湖并不新鲜。可惜的是,随着农耕文明的结束,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乡间野趣基本画上了句号。斯文的人被现代意识包裹,逢场作戏,强作欢颜。文集中关于摸鱼、抢虾、夺麦等文字,都野味十足,妙趣横生,是对上世纪最好的怀念,也为我们的心灵在湿地开辟出一片憇园。
作家李广田说:“写散文,实在很近于自己在心里说自家事,或对着自己的人说人家的事情一样,随随便便,并不怎样装摸做样。”初绍庆先生深得其中三昧,靠着“少壮功夫老始成”的文学品质,他或身居闹市看人情冷暖,或静坐湖畔看水波潋滟。或与乡邻促膝,或与儒士长谈。何时何地初绍庆先生都能以质朴、真诚之心感触到生活之美,人性之美,自然之美。我们不妨截取《麻大湖四季》中的几个片段,聆听作家用心血浸润出来的天籁之音,感受到文字的光辉与温暖:“一群放鸭人,站在船头,手拿着竹篙,一边驱赶着鸭群,一边嘴里还不住的‘呱呱呱’地喊着。那鸭群,随着牧鸭人的指点,在头鸭的带领下,一会儿游到这里,一会儿游到那里,真是‘鸭子过河随大流’”。冰凌尽开,青苇钻锥,麻大湖的春天被鸭群翻开,被牧鸭人驱使扩散。“一年四季在于春”,纵然美景无限,麻大湖人总是以“主角”的身份登场,使得人间烟火气味十足,这非但没有喧宾夺主逊色了美景,而是让人对鲁北平原上“有体温”“有故事”的湿地愈加向往。还有,置身盛夏的芦苇荡“劈下一个苇叶,卷成喇叭形,吹出了优美动听的小曲,引逗的一种叫“喳喳”的小鸟,飞起来又落下,边飞边“喳喳喳”地鸣叫,也加入了这独特的大合奏。”作家于此渐入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之境,是那种“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轻松愉悦,是自古至今可遇不可求的超然洒脱。
文坛上把乡村题材的写作唤为“乡愁”,乡间如此美好,何愁之有?答案是肯定的,乡愁就是李白所说的“万古愁”。初绍庆先生洋洋洒洒百万言,麻大湖畔人文历史,自然风光,社会风俗都有映照。阅读时有时会心一笑,有时扼腕叹息。面对那些在时光中被淹没,在时代中被淘洗的面目全非的传统和意志,怎能不愁?我的恩师,同是出生在麻大湖畔的张清华先生在《文学的故乡》里说:“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何在?依我看,如果它注定还不会死,那么就要写出这些美好但行将消失的东西,使之成为不再消失的力量。”初绍庆和更多的文朋诗友正是这样默默耕耘,他们是乡间文化的脊梁,是一方水土精神的引领者,也是张清华恩师所说的文学价值和意义的体现者。
激励与鞭策,良知与觉悟,都在文学路上,都在麻大湖的过往和未来。
是为序。 责任编辑:杨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