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芳官这个人物,我个人是称不上好恶的。毕竟,这个第五十八回才正式出场的女孩子身上,竟有着极复杂的多面性。
一方面,她孤苦无依,是贾府买来唱戏的优伶,远离父母家乡,身世凄苦,令人同情;另一方面,她们唱戏是唱给贵妃听,虽地位低下可是毕竟是在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生活,过着“挑衣拣食”的优渥的生活。
一方面,她被贪婪的干娘压制盘剥,打骂欺凌;另一方面,她又恃宠而骄,与蝉姐斗嘴,不将贾环放在眼里,与赵姨娘大打出手。一方面,她娇憨天真,有小女孩的率性真诚;另一方面,她也任性“妄为”,连怡红院的“人事安排”都要干涉……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如同一朵怒放的大丽花,张扬恣肆,虽然颇对宝玉的胃口,可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是“想说爱她不容易”。在等级制度森严的贾府,芳官能够红极一时,一跃而为宝玉的“新宠”,实在是因了“天时、地利、人和”。
一、戏子获新宠
芳官得到宝玉的青睐时,正是宫里有事,从贾母至王夫人频繁入宫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凤姐病倒,管家的是探春、李纨、宝钗。这三个人都是女子,虽然探春颇有治家之才,也有不少除弊兴利的举措,但是探春不会管到亲哥哥的丫鬟身上。
即使是发生了芳官等人与赵姨娘的“群殴”事件,探春也只是以这些小优伶“原是玩意”一句话,轻轻打发过去。试想,若是以礼法秉公处理,芳官等人怎么能逃脱惩罚呢?
赵姨娘虽不堪,是半主半奴的身份,但是无论如何也要高于芳官的。但探春深恨生母自己“不尊重”,并不肯替她“出头”,反而劝她安分守己,这样一来,芳官无疑得了“赦免”,越发张狂起来。——这便是芳官的“天时”。
“地利”与“人和”呢,在这里却是密不可分的:幸运如她,是贾母“指派”给宝玉,分到了怡红院的。贾母给宝玉的丫鬟——袭人、晴雯,都是宝玉生活中重要的人,两个人也确实有各自难得的好处。
这芳官既然是贾母分给宝玉的,想必是贾母瞧着好无疑了。芳官是正旦,容貌出众,唱功厉害,先得了贾母青睐,这是一定的。既然是贾母指派过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这是其一。
其二呢,当然是她得了宝玉的同情与庇护。初入怡红院,芳官便与干娘因为洗头之事大闹一场。宝玉最是怜香惜玉,同情芳官遭受的不公待遇。可是且看晴雯、袭人的态度:晴雯说“都是芳官不省事”,袭人说“老的也不公些,小的也可恶”。
从这两个人的话语中,可以看出来,芳官在怡红院并不讨喜。连袭人那样一个老好人也觉得她“可恶”,可见,芳官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但是宝玉是怡红公子,是绛洞花主,他的态度终究起决定性作用。
他替芳官不平,于是麝月就去弹压何婆子,言语挟制,晴雯就带了芳官来亲自给她洗了头,带了来宝玉跟前。于是,芳官后来弄坏钟摆,调皮捣蛋,挑三拣四,也无人在意。宝玉先托了袭人,后又背地里嘱托春燕,都是为了照管芳官。
二、娇俏独不同
芳官这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就这样在怡红院站稳了脚跟。要知道,怡红院的大丫头都不是好惹的,有三分容貌、七分能力的小红,抓住机会递了杯茶,就被她们骂得心灰意冷,另觅出路去了。
可这个小小的芳官,却是在怡红院混得风生水起,不但宝玉的玫瑰露可以随意拿去送她的朋友五儿,还想要将五儿也弄进怡红院当差。
那么宝玉为何偏爱芳官呢?
除了芳官生得美貌、又会唱戏,我觉得还因为芳官的活泼天真,恰恰合了宝玉的脾气。宝玉这个人,在宝姐姐、林妹妹面前,会作诗甚至参禅,可是不要忘了,他与湘云同样可以聚在一起“算计那块鹿肉”。
怡红院里的女孩子姹紫嫣红,唯独没有芳官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一种。她不似袭人一般,被李嬷嬷辱骂了会忍气吞声,干娘苛待她,她便与干娘争吵;她也不像晴雯那样,一天到晚拿硬话怼宝玉。
她既无拘无束,浑然天成,她又和顺异常,由着宝玉给她改名、换装,哪怕剃了头,打扮成个小吐蕃的样子,也欣然接受……这分明是个玩伴,一拍即合的那种。宝玉的生日宴上,他俩对着划拳,旁人叹的是“他两个倒像是一对双生的兄弟”。
宝玉与芳官,还真没有私情。两个人是玩伴,是兄弟,就连王夫人指控芳官为“狐狸精”的时候,也并没有拿出什么证据来说嘴,反倒是用“鼓捣成精” 、“挑唆宝玉要五儿”的“罪名”,将她驱逐了。
三、何处觅芳踪
失去芳官的宝玉,表现得倒是平常。可能是因为深知王夫人的脾气,也深知芳官的“招人恨”吧,他说:“芳官年纪小,难免以强压倒了众人”。可见宝玉其实是一个深谙人情世故的人,对于芳官被撵的命运,他并非没有一丝预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事实。
毕竟,自己惯着的丫鬟,自己心里有数。同着自己胡闹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呢?自己都是父亲眼里的不肖子。自己偏爱的,却是被自己的偏爱所误了,助长了小丫鬟芳官的嚣张,到头来也使其不得善终。不知道宝玉心中的所思所感,也来不及感慨太多,因为王夫人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逐了晴雯。
与晴雯的被逐相比,芳官的离开,却是一件小事了。
只是感慨那遁入空门的芳官,也曾经历过人生的“极盛”,柳嫂子给她开的小灶连宝玉都能吃上几口,偏她嫌弃油腻,如今繁华落尽,离开了大观园,来到清冷荒凉的水月庵,那物是人非的凄凉与悲苦,是否能让她于万丈红尘中顿悟?还是一味地怨天尤人,活在过去的记忆之中呢?
她不肯接受王夫人“赏她外头寻个女婿配人”的安排,宁愿皈依佛门。可是水月庵里,净虚曾经与凤姐进行过阳光下最丑恶的交易,智能儿曾不顾一切从那“牢坑”里逃离……年纪尚小的芳官又怎能将人生的虚无与无常勘破呢?
从姹紫嫣红开遍,到人生的断井残垣,那么短暂,仿佛做了一场梦。如果这便是芳官最终的结局,那贾府倾覆之日,宝玉落魄之时,两个曾经玩得最好的伙伴是否还有相见之日?若能得以一见,他们又将以怎样的面目来面对对方?此去经年,那无可奈何落去的花儿啊,都沾染了几分世事的凄凉。
只是多情如宝玉,又怎能忘记那昔年的歌声:“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霞,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门外即天涯。他们的友情,也不过是一场“门外即天涯”罢了。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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