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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环(中)和大儿子张保仁(右)、小儿子张保刚(左)。图/受访者供图
入狱逾26年,被羁押9778天。8月4日,53岁的张玉环无罪释放。
1993年10月,张玉环被锁定为同村杀童案嫌疑人入狱时,他的小儿子张保刚3岁,时隔27年,父子团聚。
“每次见面半个小时,一半时间都用来哭了,剩下的时间问问家里的情况。”张保刚有记忆之前张玉环已经入狱,27年间,他只见过父亲5次。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机会和父亲谈谈心。
8月9日,张保刚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对于他来说,张玉环出狱后的这5天,是他仅有的父子时光。在缺失父亲的岁月里成长起来后,而立之年的他再次真正拥有了父亲。
“他爸爸是杀人的,不要跟他玩”
中国新闻周刊:你父亲现在身体怎么样?
张保刚:前几天去检查了,他没有身份证,检查不是很全面。目前问题不大,等身份证办下来我们去南昌再做个全面检查。
中国新闻周刊:你们是什么时候得知你父亲要无罪释放的?当时什么感受?
张保刚:7月9日,我们在南昌市进贤县人民法院看转播旁听,当时检方向审判长申请无罪释放的时候,我们知道的。当时就觉得这次可能真的能出来了,觉得我父亲终于熬出头了,当时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才能表达出来那个感觉。
中国新闻周刊:他被带走的时候你3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父亲的身份、处境有认知的?
张保刚:我们小时候只知道我爸杀人了、被抓进去了。之后,我们隔壁村,还有一起打工的人,大部分人都告诉我他是被冤枉的。
中国新闻周刊:你几岁出去打工的?
张保刚:12岁。
中国新闻周刊:不读书了吗?为什么这么小就出去打工?
张保刚:对,小学没读完,种种原因吧。有经济的原因,另外自己也不想读了,就感觉在这里(老家张家村)挺压抑的。村里的同龄人、学校里的人、村民感觉对我们都比较鄙视、排斥,自己学习成绩也不是很好,家里又比较贫困,反正就是各方面加起来吧。
中国新闻周刊: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张保刚:语言上的。有时候也会打架,欺负我们。就比如,我哥哥的腿都被人打断了,被同村的孩子用棍子打,把冰糖放在牛粪里面喂我哥吃。
中国新闻周刊:他们是被杀的两个孩子的亲属吗?还是只是普通村民?
张保刚:普通村民,跟受害那家人没关系。当时很多大人都会这样教育小孩,“他爸爸是杀人的,不要跟他玩。”这里的小孩从小就对我们有敌视情绪。
中国新闻周刊:那你跟你哥从小在村里就没有任何朋友、玩伴吗?村里的大人是怎么对待你们的?
张保刚:没有。我们也忙,也没时间玩,家里没人,只有一个60多岁的婆婆,我们两兄弟从小农活都做不完,上山砍柴、挑水。大人们就是感觉很看不起我们的样子,从眼神就能感觉出来,看别人的小孩眼神是笑呵呵的,看我们就是很冷漠。所以我们出门打工比较早。
中国新闻周刊:你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是什么时候?
张保刚:八九岁,我们在法院门口见了第一次。当时他从警车下来,大概隔了十几米,他叫我婆婆,然后叫我们的名字。他想过来,但是被几个法警带走了,当时想着这次能看见他长什么样子了,只有这个想法。
中国新闻周刊:这么多年一共见过你父亲几次?
张保刚:应该是5次,除了这一次,和我姑姑去看过一次、和我大伯去看过一次、和我妈一起去看过两次。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只看过5次?
张保刚:有8年他被关在派出所,根本见不到。后面他被羁押调查,也看不到人,再后来被关到监狱,根本不知道是哪个监狱。我小时候出去打工,没有手机的,那时候是固定电话,但是我家那么穷,哪里能装得起电话。只能是见到哪个长辈的面,他们说我要去看你爸,我才跟着一起去。
我没念过什么书,什么走程序、写申请、打证明什么的我完全不懂,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缺失”的父亲
中国新闻周刊:这些年你对你父亲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张保刚:天底下有谁的孩子不会想父亲的,想也没用,我爸也在不了我身边。小时候那些人的眼神,亲戚也不怎么跟我们来往,那时候总幻想如果我爸在该多好,从小到大,感觉到有父亲的孩子跟没有的是天壤之别。
小时候挨欺负的时候,婆婆就告诉我们,你爸是被冤枉了,不是你爸不要你,是他没办法。
中国新闻周刊:你有怀疑这个说法的时候吗?
张保刚:小时候不会,长大了就会想到底是不是我父亲做的。如果是的话,杀了两个人,1993年那个时候严打,如果是真的,肯定早就枪毙了,我父亲还能活着?我就坚信当时那个审判长,当时我爸能活下来,这个案子肯定是存在问题的,所以我也一直坚信他是被冤枉进去的。
如果真是他做的,不要说别人,我自己都会支持枪毙。再说,我父亲连个最起码的动机都没有啊,受害者家属自己都说跟我们家无冤无仇,没有动机为什么会杀两个小孩,我爸爸他自己也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他知道自己是家庭的顶梁柱,更何况我们家庭是非常完满幸福的,他连动机都没有,这不符合逻辑。
中国新闻周刊:你私下跟你哥哥谈论你父亲的事吗?都聊什么?
张保刚:第一个就是谈论案子的疑点,我们俩都想不通刚才我说的那个问题。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确实没做过,如果做了,证据确凿,他肯定早就被枪毙了。然后就是讨论一些细节,还有我探视我爸回来会告诉他。
中国新闻周刊:第一次跟你父亲说上话的时候,聊了什么?
张保刚:那天非常短暂,半小时。两个人一见面非常伤心,可能十多分钟用来哭了。然后他问一下家里的情况,我问一下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基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说说心里话。
每次见面其实都是话没说完,人家就来催了,好一点多给一分钟,有时候就被直接带走了。每次见他都发现他比前一次更苍老憔悴了,知道他过得并不好。
中国新闻周刊:有什么委屈是到现在也没有减淡的?
张保刚:其实我们小时候遇到好多危险,我哥哥差点就被电死了。老家电线是用黑胶带缠的,接触不良,然后一般用铁锹敲两下就好了。但是有一次敲到电线上面就被电了,我听到声音,一看感觉他整个人被电的已经快不行了,我一拉他我也被电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放开了。然后我就爬到二楼阁楼上跳下来把电线带断了,我哥现在手上还有很严重的疤痕。
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说了,提到我们,永远是杀人犯的儿子,这个帽子从来是摘不掉的。如果我父亲在的话,我不可能小学没读完就出门打工的。后来长大了成家,我去提亲的时候连个长辈都没有。
现在的话,就是我母亲。我们接受采访,能说出来的都是冰山一角,即使这样也有人在网上评论说我们为了蹭热度,说我妈是为了分钱才来见我爸的,还有的说我爸在演戏,我感觉这个社会上有些人的想法真的不可理喻。
按理说,本来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结果丢给我妈一人,她为我们遭受这么多痛苦,就算要回报,不应该吗?何况她说了这么多次,什么都不要。所以我母亲自从那次之后,她就很伤心了,第二天就告诉我们的律师说再也不接受任何采访了,让律师发声明,说日后我父亲如果得到国家赔偿,她一分也不会要。
网上那些话说是不要去理会,但是心里总是会留下一块烙印吧。
角色互换
中国新闻周刊:你们现在会有网络舆论的困扰?
张保刚:会啊,就那些营销号,还有抖音上说七说八,很多都是没有经过任何同意的,自己搞两张图然后发表一下个人看法,说得头头是道。
中国新闻周刊: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张保刚:接下来就是照顾他,目前是我在负责,很多事情计划也会有变化。我们本来是住在老家张家村,但是那里更不得安宁,什么自媒体,想找律师、找媒体的人,都来我们家。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深夜,我们本来就焦头烂额的,所以根本待不下去,就来县城租了个房子。
中国新闻周刊:这么多年没有一起生活了,现在和你父亲相处得如何?
张保刚:虽然我是他儿子,但是感觉我们俩的角色有点互换了。
他出来的第一天,我们同床睡的。他说,保刚啊,你不要做坏事,坐牢好可怜的,我就问我爸,如果你现在来教育我,你感觉还有用吗?还有什么意思吗?我都三十几岁做父亲的人了,小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要是做违法的事,难道还等这个时候吗?现在做了父亲,什么都安稳了,他对我的教育也迟了。
这么多天,我父亲每次出门,都要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好像一刻都不想放开。下楼梯时、在我租的房子里、出门时,他都必须拉着我的手,跟我的小孩是一模一样的,旁边过一个车,他的手就会更用力一点。
中国新闻周刊:他对当下有很多不适应吧?
张保刚:他还停留在1993年,回村的时候他问,现在的生产队队长是谁。我现在要教他过马路,斑马线怎样走,什么是双车道。那天我买了一条草鱼,16块钱,他感觉太贵了,他觉得三五块钱就能买到,他现在对这个社会的接受能力可能还不如我的小孩吧。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看你父亲人生中的这个遭遇?
张保刚:我们家失去了很多,无论是任何方式也弥补不回来,弥补不了我父亲和母亲这27年的心酸和折磨,这个家就这样毁了。
从我个人来讲,我母亲受的伤害是最大的,她抚养我们、供我们读书、教导我们,她自己生病了也坚持为我父亲伸冤,现在我父亲出来了,妻离子散,我母亲也回不到从前了。
以前她很痛苦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是把我放到监狱里面去,让你爸爸出来。”长大了回想起来,她得是多无奈才能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