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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7)

分享到QQ空间 分享到腾讯朋友 分享到腾讯微博 作者 /韩寒


五年级的我坚信那是爱情,因为那让我夜不能寐。我开始喜欢收听电台里的情感节目。当时的电台里能收到各种各样的节目,在一些非常奇怪的频率里,我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很多其他国家之声的节目,但是奇怪的是,他们都是中文的。节目里说着一些和我们的课本上不一样的话。我觉得非常的好玩,还特地拿去给我爷爷听,我爷爷一听,连忙关掉,并机警地四下扫视。他正要张口对我说些什么,又觉得不放心,打开了门探出头看看,又打开五斗橱看看,趴在地上往床底看看,然后严厉地对我说,这是在收听敌台啊。

我说,什么是敌台。

爷爷说,就是敌人的电台。

我说,敌人不是都被枪毙了么?

爷爷说,敌人是枪毙不完的。我明天马上把这个情况汇报给组织里,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不小心调到了这个台,并且主动举报给了家长,明白么?

我说,明白了。

我第一次为政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小收音机被爷爷上缴了国家。爷爷回来还说,可恶的敌人,他们换了频率,组织上检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搜不到了。小孩子千万不要听这些,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那些都是资本主义垃圾。

我问爷爷,我的收音机呢?

爷爷说,上缴了,被封存了。

我说,那我的磁带呢?

爷爷说,什么磁带?

我说,《男孩不哭》。

爷爷说,在收音机里,当然也被封存了。

我当时就哭了。

我爷爷见我哭得伤心,说,这样,我明天去申请一下,把磁带拿回来,那个收音机我估计还要放一段时间,那个磁带叫什么来着。

我哭着说,《男孩不哭》。

爷爷问我,谁唱的?

我说,小虎队,小虎队。

爷爷问我,小虎队,哪里的部队?

我说,不是部队,是个组合,由霹雳虎、乖乖虎和小帅虎组成的。

爷爷说,哦,是个乐队。

我鼻涕都快掉到地上,说,是个乐队,是个乐队。

爷爷说,嗯,我明天去拿回来,是哪里的乐队?

我哭得更大声了,颤抖地说,是台湾的。

爷爷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说,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是台湾的东西还是要小心的。

我说,爷爷,你帮不帮我拿回来?

爷爷说,等组织决定。

在这个春天里,我没有磁带和调频陪伴我,我坐在窗边的写字台上,将这盘磁带每一首的歌词都默写了下来。我特地把《我的烦恼》默写在了单独的一张纸上。

当你的眼睛笼罩着忧郁,我知道再也不能骗自己,秋天的落叶终究会凋零,我们的故事要走到哪里。轻轻走出你的梦,不敢唱起那首歌,当爱情收回最后的眼泪,奔跑的孩子一样会心碎。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今天说爱你明天就后悔。狂热的夜无处追,这样的爱只一回。如果你能爱上这样的我,我愿意为爱苦痛,如果你能爱上这样的我,我愿意为爱烦忧。

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狂热的夜无处追,这样的爱只一回”。当时我认为,我这一辈子就爱这样一个人了,所以赶紧要让我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李小慧、刘茵茵、陆美涵、倪菲菲之中的哪一个,我觉得哪一个我都能接受,而如果1米5的她们能爱上这样1米4的我,我愿意为爱苦痛。

我儿时的家就住在国道的旁边,我当时骑着自行车,在危险的卡车和时常不亮的路灯下幻想,在未来的旅途里,香车美女,奔向远方。不想是破车孕妇,孩子还不是我的,连他妈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娜娜在活跃了一阵子以后靠着侧窗睡去,手里还握着一个果冻。但是我带着这个累赘是不能准时到达目的地接到我的朋友的。他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我想,当他出来的时候,若没有我,该会多么孤独。此刻繁星远去,沉云扑来。夜晚深到了它的极点。这一天漫长扎实,我和娜娜远去百多公里,我轻轻地推醒了她。我说,娜娜,我们找一个地方住下来。

娜娜睡眼蒙,对着我聚焦了一会儿,问我,这是在哪里?

我说,国道上。

娜娜问我,我们要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们先住下来吧。

娜娜点头,说,嗯,你继续开,到了叫我。

我们正在接近一个城市,我本以为远处的灯火是大型的化工企业,但路边不断增加的补胎店告诉我,城市到了。路面也从两车道扩充到了四车道,两边的墙上写满了标语。这里正在评选全国文明卫生城市。这个城市相对这条国道并不呈夹道欢迎状,它在国道的右侧,在未来的几公里中,每一条往右支路都通向城市的中心,左边依然是一些新兴的工厂。路过了几个路口以后,在一大片空地上,我看见了一座皇宫似的建筑,我情不自禁地哇哦了一声,开近一看,是法院,射灯都将国徽照得熠熠生辉。在法院的旁边还有一个庞大的阴影,我远看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建筑,开近才发现那是比法院大十倍以上的建筑,只有门卫的小灯亮着。这座建筑挡住了月光,把法院大楼的一角淹没在阴影里。自然,那是人民政府的大楼。我沿着国道开了许久,这是第一次看见夜晚不亮灯的政府,让我对这个城市徒生好感。围绕着政府大楼一圈的射灯就像火炮一样瞄准着它,我很想知道当华灯都亮起,这该有多壮观。往旁边开了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很豪华的宾馆,叫明珠大酒店。我将车停到了酒店的门口,准备叫醒娜娜,服务生马上示意我这里不能停车。我说,我知道,我去前台问问。

服务生说,那你也把车停好。

我问他,我的车停哪里?

服务生告诉我,地下车库。

我问他,我停在地面上不行么?

服务生说,停在地下安全。

我驶远一些,到了地面上的空停车位,叫醒娜娜,说,到了。

娜娜睡得投入,醒来以后有些难受,拉开车门将身子探出车外就吐了起来。

我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背,环顾着四周。

娜娜吐完以后转身泪眼汪汪看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弄到你车上。

我说,不要紧。

娜娜突然透过我的车窗看见了明珠大酒店,大叫一声,哇。

我说,怎么了?

娜娜说,我们住这么好。

我说,住得好点。你身体不大舒服,住得好点,好好休整休整,我们再继续上路。

娜娜莞尔一笑,露出职业语气,道,没想到你是大老板啊。

我说,哪里哪里,打完折应该也不贵,不过押金应该要交不少,这样,我给你三千块,你去里面开一个房间,大床双床都可以,到时候如果多的话,你就把钱给我,少的话你就出来告诉我,我再给你一些。

娜娜说,不用那么多吧,应该。

我说,你拿着,以防万一。

娜娜在车里想了十多秒,说,嗯,那我去开,你在这里等着。

我说,我在这里等着,我正好把车里收拾一下。

娜娜突然深情凝望着我,我想,也许是她为我所感动,我让她住那么好的酒店。车里的卡带播放着辛晓琪的《承认》,娜娜特地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然后突然勾着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吻我以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吐过,连忙说,老板,不好意思。

我说,我不是老板。

娜娜说,谢谢你。

我挥手说,你快去吧,天黑了。

娜娜说,早就黑了。

我说,别赖在车里了,快去吧。

娜娜突然帮我理了理头发,泪水直接坠落。我说,你怎么了。

娜娜说,你知道么,以前我在发廊做的时候,那时候店面很小,而且查得也严,所以都要出去才能做。那些客人,像你这样有车的,一般都是开到郊外,或者就是开到一个小旅店,有的完事了甚至都不愿意把我送回去,我为了省钱,有的时候觉得没开出多远,我就走路想回到店里,但是一走路才知道,汽车开一分钟,我要走半个小时,而且我还穿着高跟鞋,可是我想既然我走了,我就不打车了,因为反正都在起步费里,要不然之前的路就白走了,于是我就一直走一直走,好不容易看到店的门脸了,突然又有一个开车的客人,和我谈好了价钱,把我拉到很远的地方,完事了就把我扔在国道上,说他有事情,要走,不顺路。那次我是真的想打车,可是我叫不到车了,我就一路又是走啊走,我的脚都起泡了,走了半个多小时,有车打了,可是我一想,我一打车,刚才的路岂不是又白走,我真的不是心疼8块钱的起步费,真的,我当时出去接一次客,老板娘给我提成有八十块,但是我真的舍不得我刚才走过的路。我好不容易又走到店门口了,又停下来一个面包车,问我做不做,我说,太累了,不做了。面包车里的人说,你客人那么多啊,都做不动了啊。我说,我做得动,可我走不动了,除非你别开远。他们答应了,然后我们就谈好了价钱。

说到这里娜娜顿了顿,我说,嗯,然后呢?

娜娜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呢,我以为那天我生意好,一泼接着一泼。

我改正道,一拨接着一拨。

娜娜说,哦,一波接着一波,反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板,你看我这个成语用的对不?然后面包车上的男的说,没问题,让我上车。他那个面包车贴了大黑膜,我想,反正后面有大黑膜,我就让他往旁边一靠就行了。面包车后面门一开,我穿着高跟鞋,光顾着看底下踏板了,我脚刚踏上去,哪知道面包车里还有其他人,他们一拉我的手,我就给拽上面包车了,然后门一关,车就启动了。我想,完蛋了,要么是抢劫犯,要么是强奸犯,我当时就吓傻了。

我问娜娜,接着呢,是不是遇见歹徒了?

娜娜说,更惨,遇上“扫黄”的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娜娜说,我很镇定的,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小姐,我是出来玩的。但是他们掏出了录音笔,我刚才开价的那些话都给录进去了。妈的这帮人都有录音癖,太阴了。我直接告诉他们,我没有钱,我刚入行。那个时候我真的刚入行,很勤勤恳恳的,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舍不得交罚款。后来他们就说,要不就没收今天身上所有的营业款,还要我伺候他们车里的三个人。

我关切地问道,后来呢?

娜娜说,后来我就和他们讨价还价。

我问她,结果呢?

娜娜说,他们没收了我三百多的营业款,但是留了我十块钱打车回去。

我说,不是说这个,是他们提出的别的要求?

娜娜说,那我只能服从咯,但是我提出的是一个一个来,而且其他人要在车外面等。反正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至少不用罚款。

我沉默不语。

娜娜说,后来我就想,我应该和他们一样,也要有录音癖,应该要买一个录音笔,放在包里,碰上这种情况就录下来,然后向相关部门举报他们,至少他们的工作就都丢了,这叫维权意识。那天我好心疼啊,当然,身子也有点疼,但最主要是脚疼。早知道我就不走那些路了,都白走了。但是我工作了半个月以后,我就真的买了一只录音笔。

我诧异地看着她,说,你真是敢想敢做,后来你成功了没有?

娜娜一脸沮丧道,后来失败了,上次来讹我的那些人只是城管,后来遇见了警察,没的商量。而且他们还搜出了我的录音笔。在政策宽的时候,别的小姐交代问题以后只关了一天就出来了,但是我那次关了三天。

我问她,为什么?

娜娜说,因为他们说我可能不光光是做小姐,还有可能把嫖客的对话录下来,然后去敲诈嫖客。我当时很生气,说,你们怎么能把我想象成那么肮脏的一个人啊,我一向是宾至如归的,我怎么可能去敲诈他们呢?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呢?然后我向他们反映了我上次被城管的“扫黄”队敲诈强奸的过程。

我问她,后来呢?

娜娜说,他们记录了一下,但是我说了至少一千个字,他们只记录了几十个字,我估计他们不会去调查的,他们说,没有证据,但是看我也不像说谎,但我还要多留两天,要调查两天,确定我没有涉嫌敲诈的行为以后才可以。倒霉死了。喏,就是这支录音笔。

娜娜在包里翻了半天,将录音笔翻了出来。在我面前晃动几下,说,就是它,不过我现在也用不到它了,我最希望有一个照相机,可以把孩子长大的过程拍下来。不过现在能生下来养活就不错了。这个录音笔,后来我就用来唱歌。我录了我自己唱的好多歌。但是唱得不好听。和明星唱得不好比。但是比我那几个姐妹唱得强多了。这个就送给你了,你保存好啦,给你放在扶手箱里,我走了,我去开房间了。

我说,去吧。

娜娜打开车门,又转身回来,凝望着我。

我又摆摆手,说,快去。

娜娜猛一转身,快步向酒店门口走去。

我说,等等。

娜娜紧张地一回头,问,怎么啦?

我说,刚才你哭什么?你说着说着就没有再解释。

娜娜说,嗯,不知道,没什么,觉得你好,当客人要和我做的时候,都开的那么破的房间,你都不要和我做,却带我去那么好的地方。还带我吃东西,让我坐在车上那么久,还听我说那么久的话,快有好多年了,没有一个男的听我说话超过五句,不过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你放心好了,谢谢你,对不起你。

我说,别多想了,主要我自己也想睡得好些,快去吧。

我一直目送她的身影,娜娜回头了几次,但我想她应该看不到我在看她。我忍不住有些伤感,娜娜走上了台阶,又回眸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伫立了几秒,慢慢向酒店大堂走去,一直到我完全不能寻找到她的踪迹。我踩下了1988的离合器,挂上了一挡,对着她走的方向轻声说道,再见。

娜娜转过头去的那个时刻,我说不清是解脱还是不舍,我想,对于不相爱的一男一女,在一个旅途里,始终是没有意义的,她的生活艰辛,我愿意伸手,但我不愿意插手。我有着我的目的地,她有着她的目的地,我们在一起,谁都到达不了谁的目的地。此刻的她应该正在柜台上问服务员还有无房间,不知道她会为我们要一张大床间还是标准间,只可惜我已经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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