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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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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苍茫和畏惧以外,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无论是多么奇异美丽的地方,到了这一时刻,都只留下一样的凄然,有一些莫名亮着的路灯,光的深处不知道藏的什么,唯有一些集镇和补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里,我能看见视线穷极处的远山,黑压压的一座在深蓝色的幕布里,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些山里的人家,不知道他们守着群山能做什么,也许夫妻俩洗了脚以后窝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倍感幸福。但他们能遇上对的人么?他们如何相恋?山里遇上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少?好在对他们来说,生活也无非是砍柴打猎,有大把的时间静候着。当然我相信,移动着的人永远比固定着的人更迷茫,我总是从一处迁徙到一处,每到一处都觉得自己可以把饰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抛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10号,然后这就是我固定的戏路。我多么羡慕10号,他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必须不停迁徙的国度里,这比活着更显得弥足珍贵,而我却被每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次次摧毁。也许照着他的样子发展下去,他必然会被投进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变的环境,他拥有这扎扎实实的安全感,他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是亡者,但他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连死都要带走我一直冰封着的女人,我却不曾怨恨他,我只是没有一张刘茵茵的照片。一个我爱的、死去的、没有相片的姑娘,这对女孩来说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将不断地幻变,如丁丁哥哥一样,最终我忘记他们所有的恶,甚至给他们拼凑上一些别人身上的美,这对活着的人多么不公平,包括我自己。

这一夜,我终于开到了目的地,我必须于明天之前到达。其实任何旅途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久远,若愿意从南极步行到北极,给我一条笔直的长路,我走一年就到,让我开车穿过这个国家,给我一个一样会开车的伴和一台不会抛锚的车,两天就够。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旅行,我在赶路,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担心1988会坏在路上。这是它和它的制造者相逢的旅程,我必须把1988牵过来。

我展开地图,用沉暗的灯光照着,娜娜依然在边上抱着枕头长睡不醒,我匀了她一点灯光,她毫无知觉,我仔细打量她的脸庞,今早化的妆还在她的脸上,我不知她该如何在今天晚上卸掉。这是个长江边的城市,夕阳早已西下,大江永远东去,我在车里不知道听到了风声还是江水的声音,我默默然减慢车速,摇下车窗,仿佛是晚风吹过江边芦苇。我儿时便生长在江边,每次起大风,总是能够听见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时远时近,我不知道我究竟开在哪里。还没有进入城区,我看见了一家应该还干净的旅社。我将车停下,娜娜依然没有醒来,我下车抽了一支烟,上楼去办房间,刚走几步,我又退了下来,把车倒了一把,将右边紧紧地贴着墙壁。因为反光镜还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来,说,哎呀,撞了。

我说,没有,我在停车,别紧张。

娜娜往右边一看,说,哎呀,为什么我这边这么黑。

我说,因为你那边是墙。

娜娜睡意全无,问我,我们到哪里了,你干嘛去?

我说,我们应该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车里看地图玩吧。

娜娜问我,你为什么把车停成这样?

我说,我怕你再跑了。

娜娜说,我不会再跑了,我本来是不想拖累你。

我说,当然不是怕你跑,这里城郊结合,我怕乱,我把车停成这样,再锁了我这边的门,你就安全一些。

娜娜紧紧抱着枕头,露出两个眼睛,点了点头,问我,那你去做什么?

我下车关上车门,说,我去开房间。

娜娜从头到尾盯着我,说,那你快一点儿。

我说,放心吧。

旅馆的前台在二楼,和一切旅馆一样,这里都是用钥匙开门的,我其实最害怕用钥匙开门的旅馆,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远打开这扇门,但好在我也不怕有人破门而入,所以我心里也踏实。我拿了钥匙,快步走下楼梯,我总是担心娜娜又不翼而飞。在楼梯转角,我看见娜娜依然抱着枕头看着楼梯,我放下心来,放慢步伐,从后座上拿了一些水和食物。说,娜娜,你从我这里爬出来。

旋即,我意识到娜娜还有着身孕,说,等等,你别爬了,我倒一下,否则你明天还得爬进去。

娜娜说,没事,我爬出来,说着已经爬了一半。

我搀扶了她一把。

娜娜问我,我们是住在一个房间么?

我说,当然是啊,你是要装纯情另住一个么?

娜娜说,不是,我怕你开两个,我会害怕。

我笑道,你害怕什么,你不是说把你扔到哪里,你都活得好好的?

娜娜说,话是这么说,但晚上我还是怕。白天我就不怕。

我说,我们上楼吧。

娜娜有话欲言又止。我说,你怎么了?

娜娜说,其实,我……

我手里提着重物,催促他,其实你怎么了?

娜娜说,我饿了。

我笑道,真是,把你给忘了,你一路上都在睡,我自己不停地吃,倒是吃饱了。

娜娜说,那我就吃点泡面就行了,我们还有火腿肠。

我说,别,我带你去吃点儿。

娜娜看着我,没有推辞,看来是真的饿了。

我打开车门,娜娜又一头扎了进去。我说,娜娜,你别爬了,你坐后面不就行了?

娜娜说,不,那我要坐在边上。

我说,那你等一等,我把车开出来,你再上车不就行了。

娜娜一犹豫,说,哎呀,你早说,我爬一半了,怎么办。

我说,那你还是继续爬进去吧,女生都不太擅长于倒车。

娜娜边笑边说讨厌,一会儿爬回原座。我发动1988,在这条街巷里往前开。这里的饭店都关得早,开着的都是烤串,我对娜娜说,吃烤串对身体不好,我们找一个别的。我又往前开了一会儿,我看中了一家多功能饭馆,上面写着,东北菜、火锅、家常菜、麻辣烫、烤串、四川风味。

娜娜看着招牌,感叹道,哇哦。

我说,就这里吧。

娜娜问我,会不会是地沟油?

我说,我们就点一些不用油的菜就行。

娜娜问我,什么菜不用油?

我说,烤串不用油。

这顿饭我一直看着娜娜吃,娜娜吃得特别专心,但也时常抬头看我一样。旁边的人招呼她,小姑娘,吃慢一点。

娜娜说,我觉得好轻松。

我问她,为什么。

娜娜抹了下嘴,回答我,因为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像在以前的镇上,基本都认识,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也是这样,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换,希望自己每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能重新来一次。

娜娜诧异地看着我,张大嘴,说,难怪你一直不肯说自己是做什么的,你是鸭子么?

我瞪了娜娜一眼,说,哪有你想的那么肤浅,你当我什么人了,去做鸭子?

说罢,觉得隐约会伤害到娜娜,我后悔万分,娜娜似乎没有在意,说,哦,那你获得了新生没有?

我说,你快吃饭。你觉得舒服就好。说真的,你别在意自己以前干的什么,和我一样,换个新地方,重新开始,你能做到么?

娜娜说,做不到。

我说,为什么?

娜娜说,我没那么不要脸,干的事还是得承认的。况且我换了一个新地方,也是重新干这行当,怎么说来着,重操旧业,真形象。我来这里投靠孙老板,等我生了孩子,不也是干这个,只要我的孩子不干这个,就行了,我愿为她不干这个而被干死。

我被这饱后豪言雷住了,只能接话道,是,母爱真伟大。

娜娜露出自豪微笑,说,那是,我告诉你你这个大嫖客,我的女儿那一定是……

我打断正在思索的娜娜,问道,娜娜,为什么你和刚才在车里反差那么大?

娜娜怔了一下,回答我说,可能因为屋子里比较亮。

我们停回到了旅馆的门口,因为是逆向而来,娜娜死活逼着我把自己那边的车门贴着墙壁,然后欢快地跳下车,笑着对我嚷着,来,爬出来,哈哈哈,我来给你拍张照。她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微光的黑夜里按下快门,然后扫兴地说道,什么都没有拍到。

我搀着她的腰进了房间。这又是一间很标准的标准间,但是有电视一台。我问娜娜道,娜娜,是不是比你昨天晚上住的那个……哦,是我们住的那个旅馆的房间要好一些?

娜娜故意不说话,道,我要洗澡去了。

我哈哈大笑,说,小王八蛋,想跑。

那一刻,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想跑的自己。

我帮娜娜去卫生间里扫视了一圈,确定有热水,还拆了一袋十块钱的一次性毛巾,说,娜娜,你就用这个吧,这种地方都不干净,别感染了什么。

娜娜接过毛巾,道,哦,谢谢。

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放1982年的《少林寺》,但每十分钟都会打断然后插播声讯电话智力问答,今天的题目是,有一种饼,每年只有在一个特殊的节日的时候吃,这是什么饼?请快快拨打下面的电话,服务费1分钟1元,现在的奖金已经累积到1000元,第一个打进电话将获得奖金。主持人正在着急地呐喊,这时候接进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是大饼。电视里嘟地叫了一声,然后出现了一个大叉,主持人说,哎呀,真可惜,答错了,现在奖金已经累积到了2000元。

紧接着,又开始播出《少林寺》。

娜娜此时冲完澡,光着身子出来,问我,你说,能看出来么?

我仔细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说,你是故意让它鼓出来的么?

娜娜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放松点。

娜娜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我说,嗯,能看出来一点儿,但是没有刚才明显了。

娜娜说,嗯,我要开始胎教了。我要唱歌,你去洗澡。

我冲完凉出来,《少林寺》又被无情地打断,奖金已经累积到了4000元,主持人又接进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人说,是葱油饼。电视上又是一个叉,于是奖金累积到了5000元。主持人又提示道,也许我们的这个问题是有点难度的,但其实只要动一动脑筋也不难,这个饼是我们每年中秋节的时候都要吃的,还要送人,是以那个天上的什么来命名的,我们已经提示很多了。好,现在我们再接进来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口音的女孩子说道,是印度飞饼。

主持人说,哎呀,还是错了,现在奖金累积到了1万元了。

女主持说,让我们再接进一个电话,这位听众你好,你觉得是……

电话里说,我觉得是鸡蛋饼。

女主持说,哎呀,真可惜,还是错了。因为我们答错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所以现在的奖金已经累积到了两万元,第一个打电话进来猜对的朋友,可以赢得两万元的奖金。

娜娜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我,是月饼么?

我说,是月饼。

娜娜说,快把电话给我,两万块。

我说,娜娜,没用的,这是骗人的,这个城市人口快500万了,你觉得500万人里没有人知道中秋节送人的叫月饼么?

娜娜说,那不一定,说不定大家都没看这个台,快给我电话,在我那个裤子兜里,帮我拿一下,就在你手边,来,正好可以把我罚款的那个钱给赚回来。电话号码多少来着?

我夺过电话,说,娜娜,没用的,以前我们揭露过这个的……以前我看见有报纸揭露过这个的。

娜娜说,不一定,你看到的报纸是别的地方的,说不定这个城市的是真的,你看,是有线台的,如果是假的怎么可能没有人管呢?快把电话给我。

我将电话给了娜娜,翻开一份报纸开始看。

娜娜拨通了电话,高兴地对我说,你看,我已经进入了语音排队系统。

然后就是将近10分钟的沉默,娜娜捧着电话专心致志地排队,电视里层出不穷地有人在回答“烙饼”“煎饼”“比萨饼”,我叹了一口气,说,这种节目要是让外国人看了,岂不是怀疑我们整个民族的智商?

娜娜说,你别说话,提示说快轮到我了。

我笑着耸肩看了娜娜一眼,自顾自看报。娜娜突然间把电话挂断了。我问她,怎么了,怎么不排队了。

娜娜难过地说,排队要一块钱一分钟,我里面的话费只有十几块了。我要留几块钱,因为我一会儿要打个电话。

我说,你是要打给孙老板?

娜娜点点头,看着我,说,我要开始打了。

我说,请你尽管打,我不会吃醋的。

娜娜说,不,我过了今天晚上再打。你什么时候去接你的朋友?

我说,明天中午。

娜娜说,那我明天早上再打这个电话。反正今天打明天打一样的。

我笑道,你是不敢打吧,你怕打过去以后停机了或者号码不存在,你可以先发一个短信啊。

娜娜说,我不喜欢等。

我说,你是喜欢立等可取,死得痛快那种是吧。

娜娜说,也不是,你管不着,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睡这张床,因为这张床离卫生间近,你睡窗边那只。把电视关了,那个节目我不看了,别告诉我后来是谁猜对月饼了,哦,反正你也不知道。

我关上了电视,月光隐约地从窗里透出来。我说,娜娜,你睡着,我窗边站会儿。

娜娜笑着说,你是要和我一样,把光挡住么,哈哈哈哈哈,来,我多给你五十。

我转过身,说,娜娜,我没有力气开玩笑,我开累了,你睡吧。我站会儿。

我看不见娜娜的表情,只有一团黑影在床上支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声对不起,钻进了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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