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韩寒

去一个频道 top

【连载】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15)

分享到QQ空间 分享到腾讯朋友 分享到腾讯微博 作者 /韩寒

我想起我在重庆的生活。离开了孟孟以后,我直接去了重庆。因为我要重新离开一个城市。到了重庆,我又找了一家报纸工作。那个时候四川的报业还算不错,我觉得手脚也能更加自由一点。我去那里的第一个新闻报道就是去暗访了一个洗浴中心,因为这些事情,又安全,又无后果,又出新闻,还能获得无知百姓的交口称赞。

我在我住的地方溜达了好几圈,锁定了一个桑拿,桑拿的名字叫海上皇宫。我年轻气盛,在漂泊的旅途中一旦想在一个地方歇歇脚,还是希望能和这些歇脚的地方有尽少的隔阂。和一座城市交往与和女人交往是一样的,和女人必须做几个爱才能真正地去掉隔阂,在一个城市里也必须找几个桑拿,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了解一个城市最快速最贴切的方法。反正据我所知,我身边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干的。当然,这些都是在有女朋友之前。当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戒了这些,对着一个人专心致志,埋头苦干。海上皇宫让我了解了重庆,但是我过河拆桥了。

在我最后一次去了海上皇宫以后,我写了一篇稿子,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以记者暗访的名义写到了这家桑拿的色情服务,当然,和所有类似的无耻稿件一样,我的结尾是:最后,记者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离开了这家桑拿洗浴中心。

在我离开这个行业以后,我还经常看到这样的新闻,先是记者觉得累,需要按摩,然后是记者到了一个洗浴中心里。我想不会有这么没有生活常识的记者。等到了洗浴中心以后,必然是被服务生引到了一个包间,在这个包间里,女技师先是假模假式地给记者按摩了三分钟,然后要么手滑向记者的私处,要么按摩师问记者,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务。然后每个记者必然很懵地问,都有些什么啊?每个技师必然很实诚地告诉记者,什么都有。然后记者就要了一个什么都有。在技师把衣服全部脱完以后,记者必然会身体不适或者朋友出事,然后离开了洗浴中心,回家就写了这么一个稿子。

就像事后,我谴责了自己很多年一样,每次看见这样的新闻稿,我都心情难以平静。我觉得这是错的,但正如人憋的时间长了就要去桑拿一样,记者也会憋,我深知什么都不能披露的痛苦,所以最后憋出了问题,披露了最能解决人民群众这个问题的场所。这是一场眼角和眉梢的误会,我不怨愤他们,我只是自责我自己。

尤其是看着身边的娜娜的时候,我深知不是每一个小姐都像娜娜一样唱不口水的歌,说不掉渣的话,我也深知婊子的无情,正如戏子的无义。但这对婊子和戏子都不公平,我们的一生很难对婊子动情,很难对戏子动心,纵然我对婊子动情,婊子也很少赠我真情,纵然我对戏子动心,戏子也未必还我真心。人生中各有一次或几次,已经是活出重口味,在这样个别的事情中,受伤害的概率当然很大,正如被女教师伤害,被女白领伤害,被女学生伤害,都是一样的,婊子和戏子无非带着更浓的粉底而来,让我无从知道她们的真面目,而揣测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总是容易出错。这两个名词从来不是对妓女和演员这两种职业的称呼,而是女孩子两种生活状态的描述。骄阳烈日,秋风夏雨,娜娜坐在我的身边,她是个什么,我并不关心,她就和我副座的安全带一样,是一场旅途的标准配置。既然给了汽车一个副座,那就让它坐上人,只需要一个不讨厌的人。至少娜娜从未开口让我不好受。

娜娜突然在座椅上来精神了,支起了身子,转过来对我说,哦,我想起来了,我只工作过一天的那个桑拿叫海上皇宫。有个报纸把我们曝光了,我们就停业整顿了,我就又回到了宜春。

我们停车吃了一碗面,我给娜娜加了两块大排,一块素鸡,两个荷包蛋,榨菜肉丝还有雪菜,面馆的老板说,朋友,这是我开店以后第一次看见有人加那么隆重的浇头,你对你的女朋友真好。

娜娜说,大家都在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这碗面太豪放了。

我说,没事,娜娜,多吃一点,浪费一些也没有关系。

娜娜说,不好,好浮夸的。

我说,娜娜,从现在起,咱们聊天的时候,你就别提你的工作了,就像一个普通女孩子一样说话,行么?

娜娜说,我忍不住,男的和我聊天都是聊这些内容,关心我一点的就问我,你今天上了几个钟,不直接一点的就问我,你今天接了几个客,我觉得很自在,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没有什么固定的异性朋友,我也不喜欢交男朋友,我的姐妹们经常交到各种各样的男朋友,她们常去玩,但是我不喜欢玩,我虽然都去过,但只是去开开眼界,我去了一次以后一般都不去了。我是不想干这个,但是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会。你让我去做服务员,端端碟子,我也行,一个月八百,做几个月以后变成领班,一千五,我不是不够花,而且还安全,也能积蓄起来一些钱,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经干这个了,我洗不白自己的,你让我去美国都一样,我干过的事情,就是干过了,我就算在端碟子,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小姐,那我何必呢,还折磨自己,我试过干别的行业,不行的,我就算找老公,他也一定要知道我干过这个,但我又一般不会喜欢上嫖客,只有孙老板了。孙老板其实挺有品位的,我本来只是爱他,你知道爱这个东西,很轻松的,女人随随便便就爱死谁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嗯,我能理解。

娜娜接着说,孙老板,我本来就是喜欢他,你说爱他也一样,其实喜欢和爱能有什么区别啊,但是有一次孙老板跟我们一起过年,在一个KTV里,他一开口就唱了一首窦唯的歌,我本来以为他要唱《纤夫的爱》,他唱了一个摇滚的歌啊,我当时就决定,我可以做他的人,不管是什么名分,都可以。你懂么,这才是真正的爱,做另外一个人的人。

我说,快吃,娜娜,你的面要涨开来了,你的面一涨开来,你的浇头就要掉桌上了。

娜娜笨拙地搅拌着面,说,真的太多了,来,你帮我夹掉一点。

我问她,娜娜,其实把自己洗干净很容易的,每次我觉得自己干了让自己不满意的事,我就彻底换一个地方,那就没有人认识你了,你能清零再来一次。

娜娜说,你还清零呢,反正我清零不了。不过我如果生了一个女儿,她就是清零的,我可不能让她干上这个。这个我跟你说过吧?

我说,嗯,你强调过。你说要送她到朝鲜去留学。

娜娜最终没有吃完那碗面。我们拐上加油站加满油,娜娜去加油站上了一次厕所,她说,孕妇是不能憋的,你每看见一个厕所就要让我进去。

我说,你不会再跑了吧?

娜娜说,不会。你会不会跑了?

我说,不会。

娜娜说,没事,你跑吧,我无所谓的。我在哪里都能活。

我说,带你找到孙老板。

娜娜说,嗯。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你是我说过最多话的客人,我对你讲得最多。

我说,我不是你的客人。

娜娜一惊,道,难道你想当我的主人。

我说,那更不是。朋友。

娜娜一笑说,上过床的朋友?

我说,你是不早说,早说你有了,我怎么可能上你。

娜娜说,我也后悔,我早说有了,你就不要我了,我就回去了,看着是损失了几百块钱,但其实是节省了两万块。都怨我没和你说清楚。

我说,娜娜,其实你当时一进门就说清楚,我也会记得你一辈子的,你肯定是世界上第一个上门先说自己已经怀孕的小姐。

娜娜笑笑,说,你看,摄像头照着我们。

我抬头一看,有一个硕大的摄像头,正对着加油站便利店,尽头便是厕所。我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

娜娜说,来,我们拍个合影。

我们站在便利店的摄像头前,各自微笑,留下五秒的视频。

我问娜娜,这算是什么。

娜娜说,这算是安全感中的一个分支。叫存在感。我书里看的。

我说,你还真读过一些书。

娜娜说,那是,我闲下来还是会读点杂志的。不过我都是读一些女性杂志,情感杂志,心理杂志,时尚杂志,最多就这样了,太深的那些,和新闻什么社会啊政治啊有关的那些我都不喜欢读。

我说,是,要不然你也不会把你儿女送朝鲜去了。

我们买上了水和一些饼干火腿肠,开上1988上路了。冷冽的夕阳正要落下去。我说,娜娜,你要困就睡,你要不困,就讲一个你的故事。

娜娜说,我讲了好多故事,但你从来没讲过,你一直在想。我们得交换,你讲一个故事,我也讲一个故事。你先讲。

我说,好,我先讲,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在好久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一个叫刘茵茵,刘茵茵是我第一个初恋的女朋友,我到现在还挺喜欢她。我和刘茵茵在小学的时候就认识,我在小学的时候刚刚情窦初开,就喜欢上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子,经过了多方考察,我检查了几年眼保健操,把这个学校都查了一个遍,我终于确定了那个我晃到过一眼的女孩子就是刘茵茵,刘茵茵唱歌特别好,家境也好,当时大家傻了吧唧喜欢模仿,她和其他四个女孩子组成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那四个什么,我没看过这个电视剧。

娜娜打断我说,我也组成过,我也组成过,当时我也小,我们几个唱歌好的就模仿那四个姐妹,不光这样,我们还给自己起了自己的艺名,我到今天还记得,因为号称姐妹么,所以都姓柳,我叫柳冰,还有三个叫柳子若,柳月瑶,柳雪滢。这种幼稚的事大家都干过。然后呢,你说你的。

我继续说道,但我小学的时候没有去追刘茵茵,一直到高中,我才开始追她。她还给我取过一个外号,就是因为检查一次眼保健操,她叫我反革命,从此以后,一直到高中,我都叫反革命。但这个问题倒是不大,就是我憋到了高中才开始追她,你知道我小学就喜欢她了。

娜娜问,为什么?为什么下手这么慢。

我无奈道,女孩子发育得早,当时我才1米4,她高我大半个头,我花了五年多时间,终于比她高了,然后我就开始追她。我不知道这算是追到了呢还是没有追到。反正我是真的挺喜欢她,第一次谈恋爱总是这样,不光想把自己掏空,还想挖地三尺。后来到大学,我去了外地,她是女孩子,家人要求她留在本地的学校,她说,没办法,她爸妈太漂泊了,所以现在恨不得让自己的孩子就镶在墙壁上那样生活。你理解吧娜娜,就是安定。后来我就走了,刘茵茵还在那里,但我下手的太晚了。刘茵茵和我不一样,我是第一次,所以我傻,她以前还和外校生谈过一次恋爱,但后来人家甩了她,所以她就有防备,她说不能让我太容易的得到她。这句话大致说明了她上一段恋爱的情况。当然我很难受,但因为我自己都还没得手,所以我也不是很纠结。她就让我牵了手,还是这样牵,不能那样牵,来娜娜,我给你示范一下——

娜娜伸出了手,我将我的手指错开嵌在她的手指间,握着她,我说,这样牵手,是不行的。

娜娜不解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

娜娜说,可能和我们一样,有些人自己总是有一些很奇怪的讲究吧。

我说,她觉得这样牵手互相嵌着感觉太紧密了。

娜娜说,哦,可能她觉得你的手指干了她的手指。

我说,也不知道。反正我还挺小心翼翼的,我是特别喜欢她,一点保留也没有。掏心掏肺的。

娜娜说,哦,那小弟弟有没有掏出来?

我说,没有到那个地步。

娜娜轻蔑地笑着说,哦,呵呵,呵呵。

我说,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不了解女孩子,我以为这是矜持。

娜娜说,嗯,然后呢,你这个去的时机不对的倒霉蛋。

我说,我要去外地念书了,我特别痛苦,我还想过要不我就别念书了,就在我在的那个地方做做生意出来混混日子,至少还能继续谈下去。

娜娜说,嗯,一般初恋的白痴都这么想。

我说,你不了解我的感受,你不知道我找这个女孩子找了多久,在我心里,她已经不光光是一个女孩子了。

娜娜说,那是什么?

我说,那是一个符号。

娜娜说,很严重。

我说,嗯,很严重。

娜娜问我,后来呢?

我说,后来,我还是去了外地,一下子连反革命的外号都没有了,当然我其实还是挺喜欢那个外号的,因为那个外号是刘茵茵给我起的。刘茵茵说什么,我就是什么,当时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一和她单独在一起,我就晕菜了。刘茵茵说,你知道么,你就像我的弟弟,可是我需要一个哥哥。

娜娜冷冷笑道,呵呵。

我说,从她的那句话起,我谈恋爱的时候就一直在演戏,但我发现每次和我配戏的人都不对,我演哥哥的时候,对方说,你知道么,你太成熟了,我喜欢像我弟弟那样的,在一起轻松。然后遇上下一个,我就演弟弟,结果一演,演过了,演成了儿子,她又说,你知道么,你就像我儿子,你别装可爱,快把你的舌头收回去,我没有安全感,我需要人照顾,我要一个像我爸爸那样的,然后遇上下一个,我就演爸爸,结果人家说,你知道么,我不喜欢中年男人那种性格的人,但我也不喜欢幼稚的,我要像我哥哥那样的。我操,我就崩溃了,你说这些人,一会儿要我装哥哥,一会儿要我装弟弟,一会儿要我装老爹,而我其实就一直在装孙子,她们这么喜欢爸爸哥哥弟弟,近亲结婚了得了。

娜娜说,这个你也有问题,你不能都这么想。你可以做你自己。

终于轮到我冷笑,我说,做自己,多土的词,想生存下去,谁不都得察言观色,然后表演一番。

娜娜说,那你就是一个失败的演员。你都不了解要和你演对手戏那人什么样,这方面我经验很丰富,等以后我慢慢地一个一个教你,可管用了,保证你不会装错角色。

我说,后来,我就不装了,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就开始有防备,从我和孟孟在一起开始。老子再也不率先掏心挖肺了,每次都发现自己都醉了,人家瓶都还没打开呢。

娜娜哈哈大笑,尔后问我,萌萌是谁?

我回答道,不是萌萌,是孟孟。

娜娜说,孟孟长什么样?

我说,一会儿给你看照片,我有照片。

娜娜又问我,那你最后和刘茵茵怎么样了。

我说,我们没有能够在一起啊,我们最后一次在压马路,我就要走了,她说,我们约定,这条道路的尽头,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就在那里碰头。我对她说,这个路好远哟,这是国道,到头估计快到东南西北某一边的国境线了。刘茵茵说,你肯定到时候忘记了。我说,放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娜娜愣愣地看着我,我本以为女孩子都会为这样的故事而感动。娜娜对我说,你们俩,太傻×了。

我稍一迟疑,才想起娜娜是见过那么多世面的人,她阅人就像阅兵一样,自然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在刚才的那些时间里,我都忘记了这些,宛如对着一个新认识的旧朋友一样将故事道来。我真的是那样的喜欢刘茵茵,当我的生命里只能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我愿将这个故事说出来,这个故事平淡无奇,平铺直叙,既没有曲折,也没有高潮,也就是寻找,相识,分开,就如同走在路上看见一盏红绿灯一样稀松平常,但若驻足,你会发现,它永远闪着黄灯。我就一直看着这盏信号灯,在灯下等了很久,始终不知道黄灯结束以后将要亮起的是红色还是绿色,一直等成了一个红绿色盲。

在这过程里,我自然和很多姑娘谈过恋爱,和各种良家不良家上过床,但这段感情就好似一种模式,当我重回到那种模式里,无论我正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成功失败,自信自卑,都荡然无存。刘茵茵告诉我,我们可以一直通信,一直打电话,你也可以经常来看我。

我说,不了。

刘茵茵问我,为什么?

我说,就像一个人快死了,你就要把他冰封起来,等未来的科技也许足以拯救这个人了,你再解冻他,死了就是死了,活过来就活得很好。你今天输液,明天打针,还是会死掉的。 刘茵茵说,我不是很明白,别人两地恋不都是这样的么?

消息加载中,请稍候
the one
top